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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轮回铃(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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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向来挺拔如松的背脊,此刻却好似不堪重负似的,已然弯了下来,刺鼻的、一股不知腐朽了多少年的味道刺激着竭世的嗅觉,熏得他太阳穴直跳。

竭世原本不想动的,只想等对方走近后,把这本疑似手记的东西扔到他脸上,质问对方,可是现在......

那个人从门外蹒跚着进来,那状况着实说不上多好。

丛徒甫一进门看到自己位置上坐了一个陌生年轻男子,背在身后的掌心已经凝起一团黑雾,但等他从那张俊秀的脸上找到熟悉感时,猛然意识到自己走了整整一天一夜了,他该长大了。

竭世还是将书反扣在桌上,上前将丛徒馋了起来,一直以来,丛徒身上都是淡淡的皂荚香气,时而会沾染些淡淡的木香,但此刻实在不好闻,竭世只是皱了皱眉,对他这副惨样儿。

但丛徒以为是自己熏到他了,但这会实在没力气自己走,只能真诚地看着竭世的眼睛,“对不起。”

器灵一族的成长着实神奇,仿佛以前被压制了成长,一旦被他们找到生长的机会,便立刻迅速长大,这样一双眼,实实在在盯进了他心里,丛徒捂着自己胸膛心想。

不过他没时间了,希望万年后,他们还能在这缤纷繁杂的凡尘中遇见,若真有幸,那真是三生修得,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将自己安置在椅子上,突然瞧见了桌面上反扣的那本书,进来时恍然见着竭世在看书,想必就是这一本吧。

竭世也看见了他望向那本书的眼神,原本想质问的,但没等到他开口,便听丛徒道,“时间到了,就今晚吧,你答应我的那件事。”

“!!!”竭世眯了眯眼,今晚就要吃自己了,这小子真是毫不掩饰了呀,那自己什么时候逃走,是现在吗?可是为什么要吃我不把我绑起来?难道要保证食材的劲道吗?

丛徒看了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竭世,只觉得心口灼烧出一阵熨帖,他今晚就可以死去了,辞别这破烂的一生,不过死前有个伴的感觉真好,就害怕这小器灵会害怕,不过是自己要求的。他们成熟前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帮有缘人忙,自己应该也为不远的自由而开心吧,他想。

根本开心不起来的竭世,他又被丛徒从门里赶出来了,丛徒说要为今晚的事情做一些准备,他不知道做什么准备,难道吃的时候要调汁、大火煎至双面金黄,一口酥脆入口......

他坐在门外,想得他又有点饿了。

真的要吃我吗,竭世虽然怕死,但是有一样东西他更害怕,就是冤枉别人,他担心这么可怜这么孤独的丛徒,只有自己一个算不上朋友的朋友,要是自己都冤枉了他,他肯定会伤心。

他看向那紧闭的房门,若是他贴在门口细听,能听到丛徒刻意压低的闷哼——今天君父又将收集来的厉鬼恶魂炼化到了他的体内,他觉得自己要撑不住了。

但是竭世没有这个习惯,他发誓要做个饱死鬼,于是去小厨房给自己煎了一块肉,是前些天丛徒给他打的一只大肥兔子,但是丛徒不吃,便给他留着。

竭世一天一夜没吃上饭,丛徒回来第一件事也不是给自己做饭,平心而论,他有些生气,但是一想到丛徒晚上的饭可能是自己,他就又愤恨又心酸,恶狠狠地咬了一大口肉。

丛徒很快便出来了,看到了吃饱喝足正躺在摇椅上睡觉的竭世,他便驻足在原地,盯着对方瞧了一会。

若是自己死了,灵魂恐怕也剩不下个什么,因为这些灵魂都是别人的拼凑起来的,自己也没什么东西好给他的,他将自己做的一个小护身符掏出来,缓缓地走过去,系在竭世腰间。

动作幅度不大,但竭世还是揉着眼睛醒了,抬眼看到了丛徒,迷迷糊糊地问了句,“你现在就要吃了我吗?我那么相信你......”

丛徒惊异,随即微微扬起嘴角,原来自己写的那句话还是叫他瞧见了,不过那是许久之前应付君父的一本书罢了,君父要他统计世间精灵以便管理。

“真是抱歉了,”丛徒心想,“原来自己竟叫他害怕了许久。”

不过就算担心自己吃了他,依然不走,是为什么呢?

“我不会吃你的,我也不喜欢吃器灵。”丛徒蹲了下来,视线和竭世平齐,他看着眼眸微微泛着蓝光的竭世,真诚道,“明天你可能就见不到我了,你现在要把我的样子记下来,要是很久很久以后,你再次见到我,一定要认出我,好吗?”

“为什么会见不上面?”竭世回望。

丛徒从善如流地站起来,领着竭世进屋,“跟我来吧。”

竭世起身才发现自己腰间一个小小的护身符。

他随着丛徒进屋,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丛徒看见竭世皱眉,便快步将熏香点燃,随后他拿着线香领着他往一处密室走,他来过很多次丛徒的房子,但是从未见过这个密室。

两人拾阶而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钟,繁杂复古的花纹将这座大钟刻画的冷峻不少。

“这是什么?”竭世问道。

丛徒也不瞒着,随口道:“我自己做的,叫轮回钟。”

“你到底想要我帮什么忙?”竭世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丛徒将香放好,驱散了这间屋子里令人不舒服的气味,他上前抚摸着钟,“我想要你帮我杀了我。”

竭世:“!!!为什么?”

丛徒看着他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模样,轻抚他的头,“因为我的使命完成了,我不想再存在了,可以帮我吗?”

“不行!我不会杀人的,器灵一族有族训,不能杀自己的有缘人。你重新再想个吧,我走了!”竭世说走便走,他眼眶微微发红,自己真的是误会他了。

丛徒一伸手将竭世拉了回来,他摸了摸竭世已经流下眼泪的侧脸,张开手,抱了上去,下巴撑在竭世的头顶,他微微闭着眼,“并不是你杀的,是我请求你杀的,而且过程不需要你动手。”

他顿了顿,还是能察觉到竭世的抗拒,又放软了语气,“想必你的族长告诉过你吧,我本不是这世间人,我是无数冤魂厉鬼炼化的,若是继续放任下去,我会变成怪物,一个谁也不认识的怪物那时候你就不得不杀我了,现在我自己给我选择的机会,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你是器灵,可以守住这些四散的魂魄,也可以让我的残魂不入轮回。”

“可是你说许多年后让我遇见你就能认出你,你不入轮回叫我怎么遇见你?”竭世压抑着哭声。

丛徒轻嗅着竭世身上的味道,“总会遇见的。”

每一次风都是我经过你的痕迹,每一滴雨都是我在你身边的象征。

轮回钟乍现金光,可能是材质太过脆弱,丛徒刚进入一会,便已经产生了裂纹。

竭世守在轮回钟外能清晰地透过那层层阵法看到中央的人,为了杀死自己,他真的已经做了许久的努力了。

但是君父亲自炼制的魂魄怎可能轻易被他自己摧毁,即使魂碎了还有千千万万在其中隐藏,叫嚣着想要往出逃。

竭世努力地逮一个打一个,他捞起晃晃悠悠飘到他跟前的一缕魂,他看了眼,不是丛徒,果断下手杀了。

神识里族长在疯狂喊他,担心他已经被吃了,但此时竭世正在为丛徒守阵,无法腾出精力,要是有缘人毕生的梦想就是给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得站在他那边——自己已经误会过他一次了。

竭世又净化了一缕魂,他法术不精,但器灵一族天生附带净化之力,经过他们手的魂灵,是永不入轮回的,简单来说,被他杀便是从这世间真正抹杀了。

族长按捺不住,舍身用魂影之术来到了竭世身边,甫一看到这边如此大的阵仗,好悬给老头子腰闪了。

“竭世!你在干什么!他怎么了?”族长声嘶力竭地吼道,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

此刻,天地陡然开始发颤,大地肆动,竭世艰难地站稳才看到自家族长,“族长爷爷,你怎么来了?”

可是没等族长说话,轮回钟好似承载不住丛徒邪恶的力量似的,那道迸裂的裂纹又延展了很长一段,族长见多识广,他立刻将自己的法力倾注其上,但因为真身并不在此,法力仅能施展三分之一不到,略显局促。

可是丛徒已经快要没了神志了,届时,他是按捺不住这些凶灵的,他的阵法根本挡不住。

族长扭过头对竭世说,“孩子,进去,杀了他。”

“我......”丛徒说过,如果自己真的挡不住了,希望他能进去亲手了解,但是......

“他现在仅剩的神识还记得你,不会让你受伤,你去,杀了他!”

“族长,他真的不是坏人......”

族长因为力竭,嘴角流下丝丝点点的血迹,他嘶哑着嗓子,“我知道,但是有些人的出身并不能由自己选择,现在你杀了他,才是救了他啊。”

竭世伸掌,掌心出现了一只毛笔样式的短刃,他的寄体已经成功炼化,只要将尖端狠狠扎进丛徒的心口,对方即刻毙命。

“可我......”还能遇见他吗?

竭世话并未说完,兜头冲进法阵,里面的人已经不成样子了,浑身上下都是厉鬼凶魂撕扯出的伤口,有些地方已然见骨,但是那张脸,那张遍布血痕的脸还在朝他笑着,话已然说不出来,看到了竭世手中的武器,终于精疲力竭地笑了,竭世辨认出那句话的嘴型——“谢谢你。”

下一刻武器尖端终于刺向那人心脏,他迟迟没有闭眼,只是温柔的目光还带着笑,看着面前的小器灵。

一丝光亮从密室的某处缝隙中透了出来——天亮了,竭世长大了。

竭世从出生——是从他妈妈肚子里生出来,还没去寻找寄体的那段时间,他都是全族上下公认的犟种,有好些器灵都说他无法从“寄生”这条路上成功存活,可是他就是犟,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自己自打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肩负着重大使命的,虽然那时候他还一点点大,可是他就是想成为所有人都爱戴都喜欢都称赞的对象,我一定会很成功的,这是他一直的心中所想。

可后来,在寄体里待的岁月太久了,他真的怀疑,自己真的是“天命之子”吗,可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干嘛,自己想干嘛,只是浑浑噩噩地找到有缘人,然后长大,接着就像族里所有人一样找一个和母亲同样温柔体贴的器灵,结婚生子,轮回自己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吗?

他突然就有些迷茫了,从寄体里重见天日的那天他又对自己的未来燃起希望了,他想着等摆脱了那个好像总是很孤独的人,他要去看遍世间山河,他要行侠仗义,当一个风餐露宿的侠客,所有人都称赞他,他的诨名响天动地,但是自己戴着斗笠大隐隐于市,这感觉别提多爽了。

可是现在见了这个人,他又再一次迷茫了。

人总会和别人下意识地比较,你比我幸福,但我的人生比你多波折;你没我幸福,但是你却清楚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显然后者更让人羡煞。

就像此刻站在血泊中的竭世,他的侧脸坚毅,心智已经完全成熟,小器灵终于长大了,可是他也恍觉自己好像失去了某些东西——某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

族长撑着身体,过去一把拉起还在发呆的竭世,“走!我们快回族中,等会上面要来人了。”

他们杀了君父的造物,君父肯定会怪罪器灵一族,现在只有赶紧回山,恐怕得全族搬迁了,那地方不能呆了。

竭世最后看了一眼丛徒,对方身上的伤没有愈合,他连带着那些凶魂恶鬼死透了。

等族长带着他出了密室后,长久不见光日的地府竟然洒下日月的光辉,光辉中闪着荧光,但瞧见这一幕的族长却是如临大敌,在族长年幼的记忆中曾见日月同辉,那时也是这般天女散花似的场景,那是许久许久以前,他在上一任族长的带领下见过的君父。

一位长身而立,一袭白衣之人站在院中的一株樱桃树下,那樱桃树从来没有活过,许是不适应这地府的空气和土壤,丛徒移栽过来多大,千百年来依旧是多大,可是此刻那株樱桃树在那白衣男子光辉普照下,经过迅速的开花结果凋落,在竭世抬眼望去的同时,那棵已经长得很高大的树已经呈现枯朽腐败之相了。

宙盎转过身,那眼神轻如鸿毛,略过平静的江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君父年纪不大,正当壮年,面容隽永,脸上总是微微带着笑,可是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和善了。

“你杀了我的造物,可是如今天下战乱,谁人来管理那些凶魂恶鬼,谁管理这硕大的地府?”

不等竭世开口,族长深恐君父的怒气直达小辈,立刻躬身上前,“君父我们......”

“哐!——咔——”

不等族长把话说完,他已经像一道影子似的飞了出去,后腰撞到了樱桃树粗壮的枝干上,一身脆响。

竭世怒目,“你!——”

宙盎靠近了竭世,将其定在原地,伸出修长的手指堵住竭世的嘴,“你们器灵一族,隐居避世多年,却闲来无事给我来添这一桩麻烦。”

“该当何罪?”

族长还在挣扎,他的腰没断也七七八八了,竭世没想到君父竟是这样一个混蛋!

“我听到你骂我了!”宙盎将眼神从竭世脸上移开,看了眼族长,“你们这一代总共成功出世的才两个,下一代族长应该是你吧!”

宙盎哼笑间将族长的身体隔空提了过来,“你们一族,想必也没几口人了......”

“你想要什么?你说,我答应你。”竭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将正在运功的手收回。

宙盎猛地将族长一摔,搂着竭世的肩,“你杀了丛徒,那你就来成为他吧!判官?怎么样,你的职位?”

竭世闭了闭眼,“好。”

君父将一件物品放在他手心,“这东西丛徒造的不完美,我给改了改,你拿着吧,就叫轮回铃。”

是那座轮回钟,可是现在变得小了,就像一枚普通的铃铛,铃铛周身的裂纹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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