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宗迎神谕那日，九微阵触怒混沌，潜渊的元神被撞离出位。他在识海中沉沉浮浮，若梦若幻的游荡，对期间的经历记忆均含含糊糊，等再次醒来，才发现已过去三个月之久。

九幽四大魔首合力，费了偌大的功夫，才加固好那道上古封印，又重新修补霜止留下的禁制，这才保住了潜渊一条性命。潜渊醒来后，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岁之前，识海中清透干净，从前属于混沌的气息荡然无存，然而他的法力却因为封印重补的关系，只剩下了不到两成。

直到这时，潜渊方才得知轮回宗被九微火焚毁的始末，他立时牵挂起晗璋来，就要动身回人界。结果被九幽的四位魔首轮番劝阻住了。在九幽，鬼道四部不大能上台面，大事的裁决向来掌握在魔道四部手中。魔道四部，除了那位阴冷的蚩魔以外，还有翳魔、蜃魔、赢魔三位。

眼下四位魔首对这位恍如天降的冥主，态度多少有点复杂。霜止失踪后，九幽诸族各自为政已久，如今当然也不可能受潜渊这样一个年轻人的辖制。甚至由于他生长在人界，许多人对他还存有几分忌惮。另一方面，又因为潜渊身负混沌，干系重大，好不容易把人接回来，不大愿意放他在三界行走。但冥主毕竟是冥主，九幽各族对他也不能失了崇敬，因此四位魔首心照不宣，都打算把人留在九幽看住了，日后只要混沌不出差错，把这位冥主当做一块神位供奉着也就是了。

对此，潜渊自然有所觉察。他没别的办法，只好耐下心同他们慢慢周旋。

四魔里，蜃魔是位年岁略长的老头，脾气随和，笑容可掬，但其人却很狡猾。赢魔身材高大，是四人里最沉默寡言的，据说修为也是最高的。至于翳魔，粗看会叫人觉得他不大像魔，苍白干瘪的模样，更像个鬼道。听说此人昔年曾练功走火，损伤了经脉，至今仍留有顽疾，发作起来就毫无理智，操纵神通不把九幽搅个天翻地覆不会罢休，常常需要其他三魔联手才能制得住。因此，寻常人都不大敢招惹这位翳魔。

潜渊被接回九幽时，伤势沉疴，便就近被安置在了翳魔的虚危山。因此也与翳魔接触得最多，他发觉翳魔并不像外界传的那样可怖，平素里只是个待人周到老者，对潜渊嘘寒问暖，唯恐他住得不习惯，还专程派他手下一位叫凌霄的女长老前来照料。

凌霄本也是前往轮回宗接潜渊的那十几个九幽部众之一，在迎神台上为了回护潜渊，打了晗璋一掌的那个黑衣女子就是她。不过当时情形混乱，潜渊早记不得了。

凌霄这个姑娘性情爽直，行事有些风风火火。潜渊能下地后，在她的陪同下围着虚危山附近走了走，从她口中潜渊知道了不少关于九幽的过往，间或还穿插一些有关霜止的故事。但霜止从前在九幽也是行踪不定，鲜少与魔族四部往来，可讲的事情少之又少。

潜渊伤势复元很快，虽然法力无法恢复，行动已大体无碍。他便又动起了回人界的念头，可还没等他计划好要怎么摆脱四魔，人界里十万生魂的煞气便波及到了九幽。九幽有很多修为尚浅的鬼道都以煞气为食，故此骚动一起，鬼道们登时不受管束起来。

四魔派出人去查探煞气的来源，不久送回的消息说，是因为人圣滥杀，引发了十万生魂怨气反噬，看情形很可能衍化出杀业。九幽是三界里煞气的总源之地，十万杀业如此突兀的成形，对九幽也不无影响。

其实，十万生魂之所以如此迅速衍化为杀业，主要因为轮回宗毁于九微火，引起轮回秩序崩塌的缘故。潜渊虽然与玄禹夫妇颇有龃龉，轮回宗到底是师门，而九微火在他看来始终都因混沌所起，他不愿意因为自己，导致三界骚乱。

故此，潜渊在四魔面前执意起来，他态度一坚决，四位魔首便不好太拂他的意。再者几日接触下来，四魔见潜渊为人知礼，行事稳重，都觉很难得。要知道混沌乃是上古至凶之物，与这种凶神朝夕相处，任何人都难免会沾染到它的暴虐之气。可是潜渊同混沌拉锯多年，浑身居然如此通透无暇，和缓细润，令人暗暗惊奇。

九幽经过一番慎重商议，四魔终于决定，由赢魔带着凌霄亲自点齐人手从旁护卫，陪同潜渊一起返回人界。

潜渊一路上，听九幽的小妖们把那位刚出世不久，就胆敢惹下十万杀业的人圣描述的绘声绘色，什么狷狂傲物，刚愎自用，狡狯贪婪，暴虐嗜杀……什么形容都有，有人说这位人圣实则不孝不义，连自己的师门都狠下毒手，甚至更有传言说人圣魔心难抑，注定会堕入魔道。潜渊听多了，觉得世人的种种流言揣度虽然夸大得有些荒唐。但是他们所描述的那位人圣，做事也的确有点不成样子。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位“不成样子”的人圣，很快出现在了他眼前。

潜渊此行最大的目的就是想找到晗璋，当他赶到鹿头坡，在大片乱云狂砂的旋风眼中，遥遥的看到那个站在风口浪尖之上，正与生灵碑不共戴天的人影时，整个人不禁一呆。

晗璋正驱动着剑意几乎要掀天揭地，通身裹着一层肃杀的寒意，恍如一位能豁开九重天的上古神魔，哪里还有半点轮回宗白衣少年的影子？等晗璋不经意的回过头来，眼底汹涌澎湃的魔心，更是一览无余。

潜渊霎时便将途中听到的流言蜚语印证串联起来，不由怒从心起，他甚至忘了自己眼下的功力只剩下不到两成，就那样冒冒然上去阻拦住晗璋。他原是想把人从生灵碑前揪下来教训一顿。但还没等他开口，晗璋一见面就猝然扑上来，倒叫他有点忘词了。

九幽部众在高空上，动作麻利的结网成阵，片刻的功夫便遏制住了十万生魂沸腾的煞气。动荡不宁的鹿头坡逐渐平息下来。

天机阁见到一群来路不明的人突然出手，帮他们解决了困厄，惊奇中又是满腹狐疑。有些明眼人已认出这群人的服色像是来自九幽，都在心中隐隐生出不安。

唯有晗璋不做理会，此时哪怕发生天大的事，他也可以置之度外。对匆匆而来的追风等人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动用身法带着潜渊回到了平洲城的天机阁。

一方殿门叫晗璋关的严严实实，数道摒绝的符咒一落下，把随后赶来，满头雾水的天机阁众人全挡在了外面。

晗璋回过头，目光缓缓移到站在殿宇深处的潜渊身上。心头霎时涌上很多想问他说的话，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过去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儿了？混沌的问题解决了吗？你的伤好了吗？瘦得那么厉害，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可话到嘴边，晗璋感觉自己颤颤巍巍，一句也问不出来。

倒是潜渊先开了口，他目光凌厉盯着晗璋眼角处的残红，斥道：“你怎么回事？方才拉都拉不住！把生灵碑砍断了，你想去无间界受百年反噬之苦吗？”

“师兄……”晗璋动了动嘴唇，下面又没了话音。

潜渊面沉似水，道：“想说什么？”

晗璋呆呆的看着他，一瞬间只想到了轮回宗遭遇九微火那日，潜渊伤在贯虹剑下的模样。那副情景曾彻夜缠绕在他噩梦里，成为了他灭不掉的一道心魔。以至于此刻见到了真人，满心涌动着狂喜和失而复得的后怕，竟让他有些战战兢兢。

晗璋缓缓走上两步，轻轻抓住了潜渊的手：“师兄，我好挂念你……”

仔细分辨，这话的尾音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晗璋往下再也说不下去，合身扑过去，用力搂住了潜渊。

潜渊一下语结，眼见晗璋这副样子，苛责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于是一巴掌拍在了晗璋后背上，语气倒缓了下来：“这是干什么？起来！你多大了！”

他把晗璋从身上推开，居然见他眼眶微红，同方才魔心发作那种红不一样。是小时候每次同潜渊闹完别扭，又害怕潜渊不再理他时，那种委屈又倔强的神情。

潜渊一腔火气被他这一眼扫了个精光，瞪他一眼：“我还以为堂堂人圣大人多有出息呢！原来做错了事也会哭鼻子！”

晗璋很快平复了表情，抗辩道：“我又没哭！再说我也没错！”

“那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晗璋平复了心绪，便将自己从轮回宗逃下来后，种种经历粗略讲述一遍。一直说到他如何为孤月逼迫，强行接下人圣令，又如何对付蓝袍人，惹来十万杀业。

潜渊听完这番前因后果，眉头直接拧成了一团：“晗璋，你是不是嫌自己命大了，不折腾点事情出来不甘心？”

晗璋眼下满心都是与师兄重逢的喜悦，不愿同他争论，一笑置之，转而问道：“师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潜渊：“还不是因为你做事不知轻重，十万杀业连九幽都惊动了，惹我们一群人专程赶来给你善后！”

晗璋眼睛闪着光：“你是专程来找我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潜渊：“是九幽带我找到这里的，我并不知道人圣就是你。不过你实在太胡闹了，我今日要是没来得及阻止你，你怎么办？”

晗璋满不在乎：“是他们不地道在先！就爱动用些小伎俩，师娘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只想我做个傀儡！师兄，你既然回来了，咱们一起走吧！这个人圣我不做了，咱们一同找师父去！”

潜渊闻言，迟疑道：“这个恐怕……”

这时，突然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只听门外有人道：“圣君，外面有几位九幽使者求见！”

潜渊立马站起来：“是来找我的，我去看看。”

天机阁前殿上，气氛极度冰冷。左右两侧站着天机阁一班人马，个个面容僵硬，全神戒备。九幽一队十余人以赢魔为首，凌霄等人紧随其后，也是目不斜视，脸上像罩了层严霜。双方互相都不看对方一眼，颇有点剑拔弩张的架势。

潜渊与晗璋一现身，两拨人都有了动静。

“圣君！”

“冥主！”

天机阁这边，唯恐九幽害了晗璋。赢魔等人也正担心着潜渊的安危，此时见他二人安然无恙，两下都松了口气。

晗璋因为方才砍生灵碑的事，余怒未消，不爱搭理追风等人。唯有潜渊很和气的向天机阁众人一抱拳：“在下潜渊，未进九幽前，本也是太岳境轮回宗玄禹上仙座下弟子。由于此次十万杀业引动三界，九幽为防祸患，特地前来探查究竟，没想到在此处碰上了我师弟。晗璋他行事鲁莽，不顾后果，想必给几位仙长招了许多麻烦，我先替他告个罪，还请仙长们多多担待。九幽到此只为平息生灵煞气，没有敌意，此事一了，绝不叨扰天机阁，请诸位放心。”

追风等人都是一愣，他们原本以为九幽气势汹汹而来，必定有所图谋，没想到这位冥主为人如此谦逊，言谈如此坦诚。更不可思议的是，轮回宗前面出了一位九州人圣，如今又多了一位九幽冥主，匪夷所思之余，又不禁令人猜测，这个孤月到底是布了多大一盘棋。

追风反应很快，见潜渊以礼相待，也执礼甚恭：“九幽冥主到访，天机阁多有怠慢。十万杀业仰赖九幽化解，没有祸及三界，乃是皆大欢喜。天机阁上下感激不尽，冥主不要客气。”

潜渊知道两下嫌隙颇深，也不做深谈，只是简单引荐：“这位九幽赢尊，以及翳族长老凌霄，都是随我同来料理此事的。赢尊，外面的杀业平息了吗？”

其实九幽中，大家都不避讳魔之一字，反以魔族为荣。但是放到三界里，人们提及魔字，总带着一定的鄙夷态度，故而潜渊在人前特意换了称呼。赢魔并不以为意，点点头：“无碍了。”

赢魔的名头虽不如蚩魔响亮，但像追风这种老于见闻的，自然都知道，于是一抱拳：“久仰。”

两下里水火不容惯了，勉强寒暄也显得不怎么亲热。赢魔本就深沉寡言，不善与人打交道，僵硬的一点头就算回礼。

继而转头催促潜渊：“冥主，此间已了，随我们回去吧！”

晗璋一听不干了，上前拽住潜渊的袖子，道：“我师兄为什么要同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