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忙下来，陆嘉禾好不容易抽出时间，刚一跑进教学楼，就正巧撞见市教育局的人下来调研。

胖子作为教导主任，跟在校长后面陪着领导，而校长更像是Plus版胖子，话里话外都充满游刃有余、八面玲珑的阿谀奉承。

“许主任，等会儿看完毕业班要不要再去体育馆看看？您当年在校篮球队的得奖照片还挂在墙上呢！诶您瞧我这记性，刚好现在篮球队正在训练，年轻人娇气重，就需要您这样优秀前辈的期勉！”

校长走在前面给一位身穿灰色西装套裙、发型时髦的中年女人引路，还特意弯腰曲背矮她一个头。

这位被他唤作「许主任」的女领导精致时尚，保养得明显比实际年龄小上几岁，听到校长的安排，她立马柳眉一皱，“先看完毕业班再说，下午局里还有学习会。”

校长点点头，讪笑道：“了解了解，正事要紧。这事儿也不急，刚好许老校长过几天要回来讲讲专题，不知道您这边届时需要上台讲几句吗？”

“公归公、私归私，我爸自己想回来讲两句，我也只是陪着家里人而已，和局里没关系，不要混为一谈。”

许主任嗔怪地瞪了校长一眼，在这种敏感时期，这些下面的人总是没有分寸。

“对对对您说的是。这都是许老校长不忘初心、放心不下这些娃娃们。”

校长连忙点头哈腰，带着许主任一行人径直走进高三教师办公室，先从上往下逐一关怀过去。

“许主任，这是当时出事的三班班主任朱老师。不仅是朱老师，还有我们教务处这边的所有教职工都上上下下、无一疏漏地给毕业生们做好心理疏导，确保学生们在大考之前保持平常心！”

校长先一步上前，把调查小组都带到朱思芮那边。

见到这一群极具有压迫感的领导们，朱思芮竟是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要不是校长一直用手势示意，她可能连站都不想站起来。

“朱娟，好久不见啊。”

许主任看到她，也不用她来打招呼，自己先对她嗤之以鼻，语气里充满不屑，“让你带高三毕业班，你们学校还真是大胆。”

校长干笑着，也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只能为了学校的颜面，卖力地向许主任夸赞起朱思芮，“哎呀，许主任，这个、朱老师嘛经验丰富，带了十几届毕业生了，前几年手上还带出个状元，是很有实力的老将了。”

许主任明晃晃地冷笑一声，“呵。现在越老越吃香，没什么能力，靠熬工龄就能换来一个……”

她说到一半忽然皱起眉不往下说，像是看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立刻叫了起来——

“天啊朱娟，你改了个什么恶心名字？！”

许主任一脸嫌弃地从工牌上移开视线，连看都不想再看一眼，“真是让人反胃。”

扔下一句话后，她不再逗留，匆匆走出办公室，剩下其他人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插曲中面面相觑。

“诶许主任——”

校长率先反应过来，顾不上训斥扰乱许主任心情的朱思芮，立刻追了出去。

而他这一走，调查小组的其他成员也乌泱泱地散开，还给办公室一片清静。

在这时，陆嘉禾趁机摸进办公室里，看了一圈后先找上之前有过交谈的小杨老师。

他站在小杨老师和S的工位之间，一手虚撑在隔断上，一脸震惊，“诶杨老师，那个许主任之前也是咱们学校毕业的？”

他跟了她们一路，那些对话也听了个大概，就连许主任一言难尽的表情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对。”

“这样啊。诶我看许主任好像还认识朱老师……”

陆嘉禾欲言又止，视线飘向前面的朱思芮，但视野里的目标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专注于批改手上的试卷。

“这我就不清楚了。”小杨老师急于撇清关系，似乎有些介意会得罪隔壁的人。

陆嘉禾没有接话，他没有立场去逼问不相干的人，只能指望跟在许主任那边的胖子能打探到什么。

不过，从许主任的话里，也获得了一个新线索：朱思芮改过名，原名叫朱娟。

结合许主任当时的反应来看，她对朱娟的新名字似乎很敏感。很有可能也是联想到那个叫「苏思芮」的神秘女生。

许主任、朱娟、朱思芮、苏思芮……

这些人在冥冥之中似乎存在着某种联系，也许朱娟和这所学校也有故事，说不准她们三人能串成一条线？

陆嘉禾边想着，边摸到点名簿里夹着的照片，可惜并不是那几张老照片，不然他还能找找许主任和朱娟在这所学校存在的痕迹。

但可惜归可惜，他先把该做的正事给做了。

陆嘉禾看向工位侧面的工牌，确实上面标的名字和S说的一样，小杨老师全名是叫「杨晓敏」。

“对了，杨老师。”

陆嘉禾从手上的夹板里取出一张相片。

“我记得之前你说过也是这里毕业的，我路过主任办公室的时候看到有毕业照，就特地去翻了翻，没想到还真让我翻到了。”

“这个……还真令人怀念啊。”

小杨老师看到他递来的彩色照片，富有年代感的摄影风格也勾起了她的回忆。

见她陷入沉思，陆嘉禾摸了摸鼻子，突然变得有些腼腆内敛。

他垂眼笑了笑，“没想到不仅是现在，杨老师就连高中时都很瞩目，我在毕业照上一眼就找到你。”

“啧啧啧，瞧瞧陆老师这嘴也是叭叭的会说话。”

旁边有老师恰巧路过，听到他的话也是不住称奇，他们这些已婚人士一眼就能看出来——新来的小陆对小杨有意思！

“诶我看看小杨在哪儿呢？”

“这儿、这儿！”

几个老师有意撮合他们，还特地跑过来凑热闹，借着看毕业照的名义把陆嘉禾和小杨老师挤到了一块。

“啊，抱歉。”

陆嘉禾被其他老师推了一下，眼看就要撞上小杨老师，赶紧及时伸手撑在桌沿。

只不过他这样一动反而离小杨老师更近了，把纤细瘦弱的女人全都笼罩在他身下的阴影里。

小杨老师下意识挽起一缕头发到耳后，略微在意地向后动了动身体。

见她有些介意，陆嘉禾抿紧嘴角，像是黔驴技穷般开启了一个话题。

“我、我还记得我拍毕业照的时候，班级里闹了个笑话。

当时班长点名发现少了一个人，摄影师问是谁，有同学说是李秀秀，摄影师就说那前排女生空一个位给李秀秀。但是没想到，摄影师最后等来的却是个又高又壮的男生，他家里人想让他细腻一点，所以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但也因为同学给李秀秀做的这个恶作剧，害我们在大太阳下面排了很久的站位……”

陆嘉禾试图讲出一个笑话，来缓解他们之间的气氛，但这个笑话似乎并不好笑，小杨老师沉着脸一言不发、心事重重。

一旁那几个凑热闹的老师们也在偷听他们的聊天，看不下去这又呆又愣的直男行为，连忙碰了碰他。

“你这讲的是什么呢？简直让我重回当年带学生拍毕业照的噩梦。”

“就是，做了老师才觉得你们这些学生不分男女，都皮得很。当时你们早点纠正摄影师不就好了？不仅是你们，班主任也得跟着晒太阳！”

几个老师在三言两语中暗示陆嘉禾不要触及打工人的痛点，唤醒同样带学生不易的小杨老师的不满。

陆嘉禾领悟得很快，连忙小鸡啄米般点头，“对对对，确实那时候年纪小、不理解老师们的辛苦。”

“噢我想起来了，李秀秀！”

这时，一直很安静的朱思芮忽然冒出了声。

朱思芮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审视沉默不语的小杨老师。

“当年和小杨你玩得很好的那个是不是叫李秀秀？就是你们俩把同一道大题错了两遍！”

“噢——李秀秀！她不是……”

陆嘉禾身边也有一个老师跟着叫了起来，但她话说了一半又卡在喉咙里，似乎不好再往下说。

作为这群女人中唯一的男性，陆嘉禾贯彻他立起的直男人设，一脸茫然地问道：“李秀秀是谁？她怎么了？”

“她跳楼了。”

一直保持沉默的小杨老师终于开口，平静地解答他的疑惑，就像是读一篇不需要投入情感的产品说明书。

听小杨老师这么说，一位老师赶紧摆了摆手，劝解道：“哎呀那时候也没办法，大家活得都没什么压力，哪里想过会像现在这么需要重视心理问题啊。”

“是啊，当年谁都没听过「抑郁症」这种病。光是看她留了一封遗书，写着什么闹鬼很吵，现在想来应该是学习压力太大，得了抑郁症加精神分裂。”

“你们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那封遗书可真是麻烦，不知道哪个学生拍到网上去，闹得学校被媒体堵了好几天门，我老公送我上班都说怎么搞的跟做贼一样……”

杂七杂八的议论围绕在小杨老师耳边，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压力是想来就来的吗？比起她自己的问题，不应该更先责备这个烂透了的环境吗？”

一向温和的小杨老师难得拔高音调，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如同手持天平和利剑的忒弥斯一样审判每一个袖手旁观的当事人。

“你当年做过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吗？人已经死了才说这些话，和马后炮一样屁用没有。”

在众人的沉默中，朱思芮率先开口，带着那份冷嘲热讽的态度坐回位子里。

但坐下之后，她依然没有消停，阴阳怪气的话不断涌向隔壁。

“有些人啊就是这样，不先找找自己的问题，总想着抱怨命运不公、制度压抑。不懂改变自己心态，只会越想越悲惨，最后钻了牛角尖还能怪谁？死了也挺好的，不然总觉得这个社会在欺负她，搞成报复社会就真麻烦了。”

小杨老师蜷缩起手指，指尖刺进掌心发出尖利的痛感，时刻提醒她保持清醒。

她松开手，起身看向瞧不起所有人的朱思芮。

“朱老师，我一直都很想问，当年李秀秀找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吗？”

朱思芮点点头，不以为然道：“嗯，不然还能说什么？陪她一起怪学校、怪老师、怪同学吗？”

“那你让她去死了吗？”

“怎么可能，教唆他人死亡可是重罪！”

“您还真有法律意识。可您这样和教唆她去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杨老师苦笑一声，又坐了回去，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没有能力再去挽回什么了。

朱思芮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这个女人在污蔑她，立即就跳了起来。

她指着小杨老师，挑起眉毛瞪圆眼睛，气急败坏道：“你说什么呢？读那么多年的书一点用都没有，不尊师敬长也就算了，还会血口喷人了啊！”

“我为什么要尊敬你这种人？”小杨老师坐在原地，冷冷扫了她一眼，静静看她发疯。

“你什么意思——喂放开我！我今天就要重新教教这个小*犊子做人！”

听到小杨老师的反问，朱思芮不顾颜面冲出工位，但还没过去就被陆嘉禾拦住。

朱思芮用力推搡陆嘉禾，丝毫没有一个教书育人者应有的素养，似乎整间学校最大的反派变成了她。

“陆老师，放她过来吧，没事的。”

小杨老师扯了扯陆嘉禾的衣角，冲他轻轻摇了摇头。

但陆嘉禾并没有放开手。

他把朱思芮推回她的工位，特地站在隔板前，挡住了闹矛盾的两个人。

陆嘉禾劝道：“朱老师，有话好好说，别闹到外面学生都听见。”

“是啊是啊，被学生撞见就不好了，现在的小姑娘心思鬼得很咧。”

“对，朱老师你先消消气，同事之间处事还是要和和气气的。”

他话一出，躲在旁边围观的几位老师也过来帮腔附和。

甚至还有人推了推小杨老师，说道：“小杨你是晚辈，刚刚说话也有点重，赶紧先和朱老师道个歉，有什么事大家……”

小杨老师冷冷打断了她，“我凭什么给她道歉。她明明看见了，但每次都故意视而不见。幸好沈钰没有成为第二个秀秀。”

说完，她推开围在工位前的人群，特地绕了一个远路，从相反的方向走出办公室。

陆嘉禾见状，也不顾其他人怎么想，连忙追了出去，但始终还是迟了一步，并没有在外面看到小杨老师的身影。

陆嘉禾回头看了一眼办公室，事已至此，获得的情报已经够多，暂时也没有必要再回去打探。

这时，他刚一收回视线，前面的走廊上就出现之前那群调查组的身影。

他急着想避开，却又遇上同时走出办公室的S。

陆嘉禾下意识问道：“里面什么情况？”

“都散了。”S面色如常。

“好，那我们……”陆嘉禾顿了顿，特地看了他一眼，“去胖子办公室，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