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挖？”

夜黑风高之下，胖子撇开一片烟雾缭绕，望向月光下依稀模糊的人影，一而再、再而三地确认了一遍又一遍。

“嗯。”

陆嘉禾轻轻点了点头，挥手搧开眼前缭绕的白烟。

他看着胖子指间亮起的星点火光，所有的烟雾都从那点光里散出。

嗅觉敏锐的他并未闻出尼古丁特有的焦油味，反而鼻间萦绕着淡淡的草药清香。

“你这什么烟？”

“我们那儿特有的灵根草，不是香烟，要不要来一口？神清气爽赛飞天。”

胖子说着，把手里那半根烟递向陆嘉禾。

陆嘉禾摇了摇头，握紧铁铲又往草地边缘砍进几寸。

他们今夜特地从保卫处借来工具，打算挖开升旗台前的跑道一探究竟。

下午混乱的誓师大会以警方的清场为终结，但对于朱思芮问出的那些话，却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会有个结果，又或者根本不会有结果。

胖子是激进的保守派，他提出他们自己去把证据摆出来，冲击性的结果会让事情不得不摆到台面上。

而陆嘉禾作为一个实干忠诚的执行者，只要有人带头，立场一致、解释合理，那他就能干得热火朝天，甚至比谁都认真坚定。

见陆嘉禾已经开始铲起那层塑胶皮，胖子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强行为自己找出后补方案。

“算了，不打紧。大不了说是看这块跑道翘皮了，想给学校省点钱，自个儿出钱又出力把活给干了。”

胖子说着，一边抽烟一边叉腰站在一旁，活像工地里负责监督的工头。

陆嘉禾手脚很快，可以说是十分的熟练，没一会儿脚边就出现一个半人高的土坑。

这大概得“多谢”之前抠门的老东家。小公司为了赚更多的钱，没有专门的清道夫，经常是一个人顶三个人用，清场、挖坑、填埋都要他们全权包揽。

“咔。”

陆嘉禾又举起铁铲往坑底斜切进去，但这次铲头并没有陷入坚实的泥土里，反而像是碰到了什么，从铲面上传来一点轻颤，连着震动到握把上，同时还伴随着一声脆响。

他挑开浮在某个硬物上的薄土，先是看到一个方正的黑色皮套，随后再往下铲就能见到暗红色的布料和埋在黄土里的白骨。

“行了，就到这里吧。”

胖子一脸凝重地拦住陆嘉禾，把剩下的事都交给保卫科的人来处理。

不久之后，红蓝的灯光和刺耳的鸣笛划破夜幕，半夜爬起来的保卫处主任带来了同样疲惫的警官们。

“又是你啊。”

眼熟的中年警官在埋尸现场看到陆嘉禾，表现得并不意外。

他拍了拍陆嘉禾的肩膀，随后出现几个年轻的警官，把陆嘉禾和胖子带向临时搭建的简易审讯室里。

一对一的问询内容都和动机、发现过程有关，陆嘉禾熟谙套路，滴水不漏地结束了谈话。

等他从审讯室里走出来，屋外天色熹微，遥远的天际上漂浮着几抹橘红。

他下意识抬手挡住眼前的光，长久处在昏暗的内室里，竟有些不习惯外面流动又清晰的光线。

“早啊，陆老师。”

巧笑盈盈的「雪莲花」忽然出现在视野下方，似乎等待了他许久。

陆嘉禾将目光移向别处，不一会儿还看见陪伴在白裙女人身侧的白衣男人。

虽然遮在眼睛上方的手挡住了那个男人的脸，但从那高挑挺拔的身形上也能分辨出他是谁。

陆嘉禾放下手，面色如常，“来得真早。找我有事？”

杨晓敏挽起一缕头发别到耳后，脸上的笑意更浓了，“我们来提前恭喜你让她们沉冤得雪。”

我们？

陆嘉禾挑了一下眉，视线瞥向旁边一成不变穿着白衬衫白裤子的S，那副冷漠又高傲的神情分明把他划进了对立面，还是劣势又卑贱的那一面。

在这场探险中，他在他们眼里算什么？

是下棋的博弈者，还是棋盘上的棋子？

又或者什么都算不上，只是一个无知又可笑的小丑。

“呵。”

陆嘉禾轻笑一声，目光从他们身上一扫而过，“没有你们的推波助澜，哪有我出场的机会。”

你们？

S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对面这个黑色运动服男人身上，他细细琢磨着对方的话，终于察觉到需要被修正的错误在哪里。

他迈出一步，转身站在陆嘉禾身边，和杨晓敏面对面。

S强调道：“与我无关。我一直都在门口等你，你出现之后她才来的。”

陆嘉禾看着孤身一人的杨晓敏，右侧视野边缘全被一片阴影堵住。

“无所谓。”

他清了清嗓子，并没有放在心上。

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转过头，看向空旷朦胧的绿茵操场，明显有意避开旁边的人。

这时，操场上出现一道身影，那个女生依旧起得很早，在清晨还有雾气的时候就会穿越操场，快步走向教学楼。

她走得很快，并没有注意到升旗台前支起的帐篷有多奇怪，也没看到站在茂密树丛后对峙的三人。

陆嘉禾没有喊住她，一直注视着那道身影，直到她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外。

“这个结果你满意吗？”

陆嘉禾收回视线，看向杨晓敏。

杨晓敏没有回答，依然笑着看他，不否认也不承认。

这下，陆嘉禾从口袋里翻出一张信纸，是他在誓师大会中断之后就准备好的东西。

他将信纸递给杨晓敏，语气和面色依旧冷淡，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收到一封「匿名信」，是一位学生对同班同学的致歉。看来她并没有被忽视，对吗？”

杨晓敏听懂他隐晦的话，低头看着手里空白一片的信纸，捏在信纸边缘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揉皱了边角。

在这之后没多久，胖子也很快就被放出来。

警方的调查重心都在关联案件上，并没有严查他们两个第一发现人。

后面发生的事情也似乎早已设定好了。

一旦苏思芮的尸骨被发现，相关的剧情就火速上线，以流言的形式在校园里迅速走了个过场。

听说许绍雄供认不讳，以许家为首的腐败暗线被顺藤摸瓜揪出来清算，整个教育界动荡不堪，一场声势浩大的猎狐行动弄得整座城市人心惶惶。

而引发这件事的「罪魁祸首」——朱思芮也被送入看守所，等待最终判决。

至此，和1004号寝室有关的事情似乎都告一段落……？

“沈钰，跟我走一趟。”

大考之前的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刚一发布，已经不用带毕业生的体育老师忽然出现在高三（3）班的教室里。

面貌硬朗的年轻男人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屈起食指用指节敲了敲桌面，严肃正经的模样看起来分外恐怖，着实把课桌前的女生吓得抖了一下。

“好、好的。”

沈钰抬头看向许久未见的那张脸，肩膀耸得快和下巴齐平。在四面八方的注视下，她不敢擅自行动，只能等老师先走开了再慢吞吞地推开椅子。

她追上门外挺拔的背影，看得出一向走得很快的男人特意放慢脚步在等她。

她往前小跑了几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余光里总是能扫到他领口上的胸针，看起来和运动服不是很搭。

“这次模拟考很好，杨老师说你是全校第二。”

“嗯。”

“状态调整得不错，继续保持。”

“好。”

老师边走边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而她也是缩着脖子，小声又轻微地应和。

“你……”

又走了一会儿后，老师忽然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看向她，随后摸着颈侧叹了一口气。

“算了，进去吧。”

老师推开旁边虚掩的教室门，站在门口等着她先进去。

沈钰抬头看向门上方的牌子，发现又是那间心理咨询室。

上一次带她进来的人是朱思芮，而现在物是人非，朱思芮似乎终于吞下她积攒的「恶果」。

“沈钰同学。”

在她恍神时，屋里突然传出一道声音，像一阵暖风，直击她的心门。

她朝门里看去，只见教历史的小杨老师身穿白色长裙，正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沈钰被她所吸引，呆楞地走进咨询室，丝毫没有察觉到带她过来的老师已经退出门外，只留下她和这温婉明媚的女人共处一室。

“来，我们坐这儿。”

小杨老师拉开椅子，并没有像审讯一样和她面对面坐着，反而并排坐在她身边，像是并膝长谈的朋友。

“我本来不想在这时候找你的，但是如果不让你知道，你就会一直被困在这里。”

小杨老师说着，从桌上拿起一张密密麻麻写满字的信纸。

信纸皱巴巴的，明显被揉折了很多遍，最终还是被抚平交到她手上。

沈钰低头读起手中的信，不一会儿就觉得眼角发酸，原来真的有人看得到啊，真的有人知道那是错的。

“她真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对吧？为了迎合大多数、为了不成为异类，她明明知道过错却不说，还私下里还找上你，只因为这样能让她自己不受良心的谴责。”

小杨老师温柔细腻的声音在她耳边环绕，但是她并没有像她说的那样想。

沈钰反而觉得很感激，感激这个人会愿意替她说话。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即将涌出的泪水，“杨老师，这已经很好了。谁都是身不由己，也许换做是我，我还很难做到这样呢。”

小杨老师盯着她好一会儿，嘴角消失的笑意又重新浮现，“亲爱的，你没有必要替她开脱。你有权利不原谅任何人。”

沈钰摇了摇头，“不是的杨老师，我——”

小杨老师倏地按住她的手，打断道：“听我说，沈钰。这个世界有很多错误需要被修正，更可怕的是，有些人为了自保，会选择视而不见，甚至认为那是对的。

等这个夏天结束之后，你步入社会就会发现大多数人都是这样的想法。你将会看到，这个社会肉眼可见地没救了。”

见她说得异常认真，沈钰错愕地瞪大眼睛，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杨老师拍了拍她的手背，忽然又笑了起来，“不过也没关系，只要活得够久，你会看到有那么几个笨蛋愿意跳出来纠正错误。也正因为是这样，世界才没有崩塌，我们才能被称之为「人」。”

“嗯……”沈钰轻轻点着头，似乎又能理解小杨老师说的话。

“所以说，错就是错，你不需要为她们想好借口。

我们无法改变那些平庸的懦夫，那就成为附和光的火种，照亮被推入深渊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