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楼外多淋些雨，索性炸成一只蘑菇就好了。

褚诗义的脑袋里此刻只剩下这个声音。

“褚诗义，你进不进？”

方部长作为她的顶头上司是个急性子，见她没反应，又连名带姓地叫了一声。

门外的人这才缓过神来，踩着电梯门迈了进去。A和B在她身后掩着嘴巴跟了进来。

门合上后，她们三个背对着后面的三个，不算宽敞的密闭空间内弥漫着尴尬，静的能听见每个人的呼吸声。

“外面下很大的雨吗？”方部长最先打破气氛。

同事A、B借着点头回应的功夫回头使劲暼了很多眼赫季宣。

方部长不依不饶：“褚导演，你这头怎么爆炸了！”

被问到的某人自进来就盯着鞋上被雨水打湿的痕迹，低着脑袋，像是戴了一顶假发。

褚诗义头不回，声音嗡嗡：“下雨天就这样。”

尾音像是要飘出电梯，不说的还以为她的嘴巴也被头发给糊上了

…

这还要从上个礼拜说起。

褚诗义回国前不知道哪根筋不通，跑去美容室将一头长发烫成了羊毛卷。好看是十足的好看，但是碰到潮湿的空气，就会萎靡不振。

一淋了雨，就直接炸了！

怪她在国外待得太久，已经忘记这个季节溪江市的雨水最是充足，自她回来就没见过晴朗日子。

身后，刚才那个调侃她的男人听见方部长叫她的名字，惊喜道：“褚诗义？是拿了国际电影节最佳纪录片的那位国人女导演？”

今晚的年度最具影响力人物颁奖盛典原本是有这位褚导演的一席之地的。年初她获奖的消息传入国内时，获奖作品同她本人在网络上掀起了一大波讨论。

只是没想到，这位以身在海外为由不能到场领奖的女导演，现在却顶着一头的雨水，跟他们乘一架电梯。

说话的男人是跆拳道国家队的领队宋岩。

方部长接茬：“没错，就是她，这不刚刚从国外回来没两天，风尘仆仆的我就替她推了这次台里的出席。”

宋岩点头表示理解：“导演嘛，都不怎么喜欢抛头露面。”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褚诗义不回头打声招呼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万幸这时候电梯到达了指定楼层，她松了口气连忙出来，同里面还要往上的三人匆匆点了个头走远。

电梯继续上行。

宋岩有些可惜没有跟她说上话：“褚导演没想到这么年轻啊，据说她也是一中毕业？”

方部长：“对，如果没记错的话和赫选手是同届？”

“是吗？”宋岩颇为惊讶，拍了拍中间这位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男人，“那直播时主持人问有没有认识的杰出校友你怎么不说呀？”

他说完又觉得自己多此一问，刚刚两人连个招呼都不打，百八成是不认识。

赫季宣低垂着的睫毛颤了一下，他将视线移回面前紧闭的电梯门，并不作任何回答。

宋岩突然觉得这电梯里冷了许多，自从那几个人走后，仿佛将一起带进来的寒气留了下来。

初春的日子，乍暖还寒。这几日，溪江降温得厉害。

宋岩自讨没趣，他吸了吸鼻子对着方部长继续说：“你们台这是把人导演直接从国外挖回来了？”

方部长连忙摆手：“那哪儿能啊，褚导演现在可是一块香饽饽，想要合作的都得排着队呢，谁有这么大的本事？”

“你方部长也不行？”宋岩一副行了行了你别谦虚了的表情。

电梯的到达提示声响起，恭维戛然而止。

方部长领着两人前往会议室。

今天由电视台联合视频平台举办的年度最具影响力人物颁奖盛典刚刚落下帷幕。快12点了，广电中心的整座大楼还是灯火通明。

往里走，商务层的每一间会议室都紧闭房门。里面人影交织，提案声不绝。相关部门都势必要趁着今日嘉宾到场的机会敲定今年的各项商务合同。

行至综合台前，方部长同负责会议室借出的员工没说两句，陡然提高了音量。

“什么？被人占了？”

会议室管理人员：“赵部长说您这边可能还要一段时间，所以让我把1019先开给他用。”

方部长火气噌噌，却碍着有嘉宾在不好直接发作，压着声音道：“他们新闻部是要称霸电视台了是吧，那么多间专用会议室都不够他们挥霍的？”

他忍下不耐的语气看了一眼身后询问：“那还要多久？”

“这我也不知道，他进去之前说一个小时就能搞定。”员工的声音变得唯唯诺诺，夹在两个部长之间他也很难做。

方部长看了眼手上的表，再看看一间间紧闭着的会议室转念拨通手机。

“摄制组的会议室现在没人用吧？”他跟电话的那头进行确认。

“那好，你带着磁卡上来。”

台里部门之间经常有这样那样的摩擦，方部长见怪不怪一个电话的功夫就调整好情绪，转头对着身后的两位笑道：“宋领队，这边的会议室满了我们移步到上面摄制组的会议室怎么样？那里比这儿宽敞！”

宋岩这时候也接完电话，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都行啊。”他转头看向赫季宣，“我要去接胡衍他们上来，季宣你先跟着方部长到会议室等我们？”

赫季宣点点头。

他随着方部长又乘电梯上到26层。

越往上底下的喧嚣越加远离。26层是整个广电中心节目部摄制组的办公区域，现在这个点整个楼层的员工都还在典礼现场收拾战场，这一层的灯都没亮几盏。

方部长领着赫季宣往里走，路上他有试图跟他搭两句话，但是明显对方的情绪不高，几句之后方部长也闭了嘴。

面前是一条白色长廊，昏暗的灯光导致看不见尽头。瓷砖在墙脚指示灯的反射下格外清冷，走在上面能听见清晰的脚步声。

赫季宣随着方部长驻足在一扇门前，前方的走廊上，有脚步逐渐靠近。

踩在瓷砖上的鞋子不紧不慢，头顶的门牌灯光一点点显现出来人的身影。

目测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剪影偏瘦。还未看清面庞，便被卷发的轮廓交代身份。

待再更近一些，她乖翘的鼻梁最先从一头羊毛卷中脱颖而出进入光照范围。像是一顶尖尖柔软的蘑菇弹探出深色的枯草堆。

来的过程中应该是吹了冷风，雪白的鼻尖隐隐发红。

方部长连忙给赫季宣介绍：“这是我们刚才电梯上见过的褚导演。”

随后对着几步远的褚诗义喊道：“我忘记把会议资料带上来了，下去拿一趟。你把门打开，先带赫选手进去坐。”

他说完抱歉地冲着赫季宣笑了一下，转身就往电梯间跑去。

留着走廊上的两人面面相觑。

视线相接时，脚底和瓷砖摩擦出一声呲响，褚诗义顿了一下。光线的发源地更接近门前的男人，她比对方更先看见他五官的模样。

着急忙慌的脚步声渐远，寂静的走廊里，月光透过大厦的玻璃减弱了冷意照耀在他的身上。

他的眉眼比六年前更加锐利，赛场久积而来的压制力让人不堪直视却又挪不开视线。

昏暗中不知道是谁先认的怂。

褚诗义轻咳了一声，两三步来到门前，拿着工作证对准门锁识别。

赫季宣站在一旁，低头注视着她手里那张正在识别的磁卡。

工作证上的人端正的脸庞上有着一头长直的顺发，乌黑的眸子透过胶卡好像能够与他对视，和面前这位顶着一头蓬勃卷发的女人完全不同的风格。

[溪江市电视台节目部摄制组组长、褚诗义]

工作证上，她名字前的头衔这样写道。

门锁的绿光闪烁两下。

‘验证通过！’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门被一把推开，褚诗义熟练地找到墙壁上的开关，啪啪两下将照明全部打开。

突如其来的耀眼让人的视觉产生片刻的涣散，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会议室内下午摄制组开会结束后忘记收拾，现在整个长桌上飞满了一页页记录用纸。

赫季宣走到会议桌前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他盯着面前画的乱七八糟的图纸，也不知道到底看不看得懂。

褚诗义连忙将会议白板上面的内容擦干净，将它推去墙角，然后走到桌边开始收拾散落的纸张。

她的指甲不长，修剪干净，没有这个年纪女孩喜欢做的五颜六色的美甲。她撑着桌子的一角身子向前探，扣着散落在中心的一张纸，指甲在光滑的桌面上打滑，她抓了好几次才将它夹起。

将收好的纸张垒成一沓，又将乱七八糟的凳子归位，直到会议室里勉强算是整洁才舒了一口气。

褚诗义这才来到饮水机前，从上面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纸杯。

“喝水吗？”

她背对着坐着的人终于开口，虽说是询问，水已经淅沥沥地打落在纸杯中。

赫季宣放在桌子上的手机震了震，他既没有去看手机上的信息，也没有回答褚诗义。

水声停止，灯光从天花板上打下，他的胳膊上出现了一扇影子。有一簇头发贴上了他的外套的袖子，一缕清香传来。

赫季宣的面前被放下一个白色的纸杯。

“没有冰块，你将就一下吧。”她放下杯子转身准备离开。

赫季宣看着面前的纸杯中荡漾的水纹，伸手摸了下杯身。

常温，他向来只喝冰水。

一言未发的他终于开了口。

“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他侧身看向已经走到门口的人，对方转过身来。

刚才电梯里不可控制的爆炸头已经随着雨水蒸干被抚顺，她精致的五官顶着这一头羊毛卷像是西方古典画中走出的女子，沾染着浓郁的异国风情。

一双眼睛即使笼罩在头发的阴影中，也聚集了几勺光亮，此刻直直地看着他。

“我在赫选手的眼里原来是一个说话很算数的人啊！”

她哂笑，唇边的梨涡若隐若现，将冰冷的语言也衬得温柔。

她的眼睛在长久的沉默中流露出一丝呆滞，显得她整个人有些无辜。

一只手在杯身上暗暗使劲，赫季宣面前这杯已经平静下来的水，又再次晃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