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着龙袍,看来是着急忙慌地过来了。竟连花费时间去走密道这事儿都忘了,怕不是半道便折返过来了。
的确,从他听闻眼线来报谈容突然出现在皇后寝殿时,便顾不得早朝正途中,忙匆匆赶来了——唯恐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他所不能承受的事。
她知道他迟早会来,但还是比预计要早一些。谈容想。
皇帝大步流星,一身谁见了都不由低一头的明黄龙袍带着风拖过,威严无上,不带犹豫,直接就是奔着皇后来的。
这场面在眼前,即便是不知道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也不可能猜不到眼下是什么局面。
“上仙怎么回来了?为何出现在此处?”他压住胸膛沸腾到鼻腔急促的气息,极力克制着笑道。
即便现在,他就已经很想奔跑到那人身旁,给她做依偎。他不知道,只是自己离开的这一段不算太长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她……看来这般可怜。
谈容先是没有答,而是朝外头那些个虽然低眉顺眼,但耳朵都要竖起来的人望过去,轻笑了下,伸出手去,一弹指,“砰砰”,把大开的殿门给关上了。
顺带着,彻底隔绝了外头对于里面的探视——设了结界。
“陛下不必再装。”笑容挂在她嘴边,微带邪肆,像极了是要拆散有情人的歹人。
皇帝脸上表情都僵硬了,终是收起那点代表礼节的笑意,走来挡在皇后身前,“既然如此,有事也不必朝着她去。都冲着我来便是了。”
“巧了,皇后也是这样说的。要不,你们两个先商量出个结果?”
“陛下!”皇后慌了。
“你别说话!”他头也没回,带着克制吼了这么一句。
谈容瞧不见被他挡在身后的女人眼下是什么模样,但可以确定的是,她听见抽泣了。
“二位当真鹣鲽情深,令人动容。”谈容口中说着这话,绵长情深,似感慨万千,脸上表情却与这话全然割裂开,让人瞧不见半分动容,“陛下这是要逆天而为,明知故犯,包庇一个……妖?”
皇帝这时候还能不明白什么?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看穿了。而他没有时间追究,她到底怎么看穿的。
“她不是妖……”他说,“她是我的妻子。”
“一国之君,心中装的竟只有一人?”谈容佩服道,“冒天下之大不韪,将百姓的命送与她面前,也要保下她一人?”
“她没有害人!只要……只要……她能保持住神智,可以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维持住性命。”
“您也说了,是保持住神智的状态下——”
“不论有何事,我来承担。是我明知会有今日……却也还是要保她的命,都是我的过!”
“不!害人之事皆我一人所为!!与陛下无关!!”皇后急切道。
谈容这边听了还没说什么,就见他二人反而争吵开了,谁都抢着认罪,抢着领死。看在眼中,也似乎只是滑稽更多,吵闹更多,以及……不解。
“够了。”她打断了两人不合时宜的争抢。
“怎么说你也是这个国家的皇帝,也并非妖魔,问责于你,我还没有这个立场,但……皇后身为妖,犯下的罪行不容狡辩,我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那俊俏的脸蛋因听了这话而扭曲,“是我逆天而为非要留她性命,皆因我私欲而起,如此种种也都该由我一人承担!”
“陛下没有错!是我自食恶果,是我没能压制住妖性害了人,都是我的错!”
吵闹。
“……”为何他们这般吵闹?谈容更是不解。谁都说是自己的错……可错与不错,难道是他们多说几句话,多狡辩几下,就能被歪曲的?
她不过是想办完这件事罢了……为何要变得复杂?
若为正道,铲奸除恶,理所应当;若为邪道,则放任不管,任其继续祸乱世间也并非不可为。
她是什么?
她该做什么?
谈容还犯难着,眼前一花,皇后一把将皇帝拉至身后,反客为主。
刚才看着还柔柔弱弱,看似需要躲在人身后被保护的女子,此时张开了利爪——真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攻了过来。
颇有拼个鱼死网破之意——不自量力。
谈容这边本还纠结是否放她一命呢,她倒好,上赶着找死来了。她脑子里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登时推翻了哪怕一星半点的放水的念头,对于自己找上门来挑衅的,向来只有一个态度——
本能伸手挡住了对面袭来的手,也还是被她汹汹来势撞地逼退了一段距离。
——当然是打回去!
终究不过是后天靠妖丹苟延残喘之人,怎能与她抗衡?谈容一抬眼,手便攫住了她,不过轻轻一甩手,还没碰着人呢,皇后整个儿就如被秋风扫了的落叶般,腾飞起来,给摔到墙上去了。
“噗。”
在背接触坚硬华丽墙面的同时,朝空中喷出一口血来。
而根本不等她从墙面摔到地上,在落下的半途,谈容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至她面前,那任谁都难看出来其实无比厉害的一只手掐在她脖子上。
掌握住了其实说来很是脆弱的一条命。
她脖颈细,被谈容控在掌中大半,清晰可感应到其中传来的,一下,接着一下的规律的跳动。那是活生生的一条命的证明。
而谈容毫不怀疑,她只要,再稍用点力……手指稍稍收紧了些,是真动了杀意——谁让她先动手?
她先动手的,所以,即便是真要了她性命,也是再理所当然不过。
被谈容掐在手中的这人,一张惨白的脸上有了血色,却是喘不过来气造成的涨红。这样的感受换成谁都会难受,是本能,面目扭曲,不好看了,但确实比先前更有生气些。
“不要——”皇帝就要扑过来,也是个不管不顾的。
识沂今日似乎热衷于关键时刻替她铲去小麻烦,随手撑开的结界轻而易举挡住他去路,令他只能隔着这样一段距离,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被人掐着脖子提在空中,痛苦万分。
“都是我的错,你们要杀就杀我好了,不要动她!!”他隔着结界嘶吼,撕心裂肺,全然没了身为帝皇的威仪气度。
只是这话,能进去谈容的耳朵,打动不了她;能打动皇后,却救不了她。
皇后在几乎喘不过气的状态下很快陷入半休克中,睁开眼睛都是费劲,宛如困极,但谁都知道,不是困……是因为极度缺氧,是因为将死。
而只要谈容手上再多用那么点力,这条命便一定会经由她手,魂归西天。
识沂扭过头去看着她,不知想的什么。赞许?不许?
谈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但有个声音却不断重复,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它在让她杀了她。
是她动手在前,她要杀你,那你就杀了她……如此,在蛊惑她心神。
谈容不自觉咽了口口水,处于清明与迷惑的两重境地摇摆,眼中依旧是腾腾杀气。
皇后除却刚开始的挣扎,到后来就全然没了反抗。她反正也是说不出话来的,却如回光返照,也像是拼尽了最后这一点气力,睁开眼来朝着谈容身后,结界之后的那人望去。只这一年,竟如万年,苦痛煎熬也都让它去吧……眼皮随后缓缓阖上,从眼眶中挤落下一滴泪来,顺脸颊滑下,打在她正攥着这条命的虎口上。
在皇帝目眦欲裂的注视之下,哀痛欲绝嘶吼声中,竟还让她唇角勾起来了弧度。
宛若恶鬼。
谈容蓦然惊醒。
她这是在……
“你在求死。”她说着,竟松了手。
皇后摔在地上,怎一个狼狈了得。虽从结果看是捡回一条命来,却像是已经死了似的,瘫软在地,不得动弹。但她是还活着,鼻息仍在,没死成。那只差点真要了她命的手早离开了脖子,放她自由。
神智尚未完全归来时,就听到谈容接下去那句话。
她说,“我不杀你。”
终于能撑开些许的眼皮在睫毛遮掩住少许的视野中看见了,来自对面的高高在上的视线,极为冰冷。
就差那么一点,也只差那么一点,她就真的死了。
谈容,就真的杀人了。
想来,她都还有点后怕——即使眼前这个,早就不算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