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容却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刚才那声音算什么，以及，若她手上真过了人命，往后会变得如何？杀过人，和没杀过人，还能是一样的心态，一样的自己吗……她不能冒这个险。

就算要这妖付出该付出的代价，也不该是由她亲手杀了她。

……没人能够利用她，做她并非出自本心的举动。

谈容双唇轻抿在一处，因着本身嘴唇便不厚，更显既不讲情面，也冷峻。

转手一甩袖，一道光倏然送入她体内。

皇后猛然在地上一抽，剧痛袭来，几乎控制不住要蜷缩成虾米了。素净衣袍在殿堂无处不纷华靡丽的颜色中摊开了，宛若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蓉，而她乌发凌乱铺散其中，哪儿还在乎什么美感不美感，好看不好看，几乎要扛不住比起濒死之际也不遑多让的灭顶之痛！

“啊啊啊——”她憋不住叫出声来。

这声音不绝，此起彼伏，似乎能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膜，将她此时此刻所遭受的痛苦都通过这叫声传达出去。

皇帝也在那儿叫，喊着什么。

谈容倒是淡定，哪边她也不惧。她只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

惨叫声渐渐小下去，也不过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的事儿。

而就是这么一会儿工夫，皇后如浸了一次澡过来似的，汗水打湿了面庞、衣襟，羸弱，更是不禁风。

这两个应当是不会知道谈容做了什么的。

皇后没有死，这个事实，连她本人都难以置信——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不杀了她？躺在地上，已经说不出话来，是真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尚且还能动的眼睛去看那边。

“走了。”

谈容却说了句这种，更让人不敢置信的话。

说罢，干脆利落一转身，衣衫给她甩出“哗啦”声响，还真就迈开步子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皇后迷茫看她渐行渐远。

也正是在此时，结界消失，皇帝按捺不住几步扑来她身旁，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软弱无骨的人抱在怀中，脸上泪痕犹在，却更多是仿若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庆幸。

她就这样……放过她了不成？皇后不懂，视线还去追随她背影。但直至谈容完完全全消失在她眼前，再也没看见她哪怕回过一次头来。

像是，她真的放过她了。

“不怕回去之后受责罚？”识沂恰到好处地开口提醒。

谈容脚步不停，也不回头，“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撑死了还有两个罪魁祸首和照理来说已经死在你手上的两个倒霉鬼知道——他们都不会说，那么你会说吗？”

言下之意，只要他不说，还能有谁知道？即，若谁真知道了，那就是一定是他说出去的。

这是威胁他不成？

识沂听不懂似的，笑道：“但你那好师父难道能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笑，他自己知道。

“师父才不会为这点事同我置气，何况我又没做错什么。”谈容理直气也壮，“皇后虽已成妖，说什么本意非本意地害了人，但毕竟手上没有人命——我没要她性命，但使她往后不能再害人，还得用有限的余生弥补曾经犯下的过错还不够？这不算惩罚？”

不是不算。但确实，心慈手软。

但这话识沂没当着她面说，“如此看来，你下手倒还挺狠辣。彻底封了妖丹，令她再不能吸人精气，也无法修炼……如此一来，一颗妖丹几乎成了摆设。”

“本就是逆天夺来的命，有今日，都是种下的前因得来的果，自然得是她不得不承受的。况且……再不济，也还是有个一两年好活的。”她这话说着，听来冷漠。

识沂却笑得开怀，“上仙好生慈悲。”

“你又犯什么病？”谈容终于还是忍不住去吐槽他。不知他口中一会儿一个“狠辣”一会儿又来个“慈悲”到底是什么意思。傻了，还是疯了？

“你放他二人有情人共度余生一年两载十数月，可不是慈悲么？”他这么说着，却还藏着别的意思，“她若得门道，倒也并非没有可能……走上更为正大光明的……”

谈容被不由分说拉进了自己不熟悉的世界，登时迷茫如飞絮飘荡，既迷人眼也难受，终究还是选择什么都不要去想，喃喃了句，“说的什么傻话。”

又是这个场景。

灵力运转至体内某一处就寸步再难往前行，堵得心口都发慌，她欲发了狠劲儿给硬冲过去，却在运劲的一瞬犹如细针戳中心肺，猛然一阵刺痛，让人什么力气都泄干净了。

谈容皱了眉心，忍不住露出痛苦的表情。

这才第三天，又受阻了。

她明白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冷静，要静气凝神，却根本控制不住脑中混乱更甚，意识混混沌沌沉浸其中，没能立刻抽身。

也可以说，至少此时此刻，在她脑海意识中，并未觉得所见所闻皆是虚假——

那是一片人海茫茫。

实质上，除了人，确实什么都看不到。

在眼前挤满的是人，是人脸。一张张狰狞的，呲牙咧嘴的，面红耳赤着，全部挤到她面前。他们伸出手，冲着她指指点点，似是在谩骂，谩骂着，眼神恶毒地像是她做了世上最为天理所不容之事，像是她活该去死，活该下地狱——

每一个，每一个，都像是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叫喊着，可她也只能看见，并听不见。仅凭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来判断到底发生着什么。

是入不了耳的污言秽语，这些她都知道。

她茫然无措于其中，分明听不到任何声音，却仿佛世上所有的声音都汇聚到了耳边，觉得所有人都在指责于她，觉得好像自己好像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之事，不住摇头，不断重复，“不是我，不是我……”

什么不是她？

她做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谁也没说。

她自己都不知道，却一个劲儿地重复着无异于认错的话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

世上所有的心魔都这样莫名其妙的么？

谈容不懂。而更不清楚的是，如今身处心魔中——所以眼前这一切对她来说，至少在当下，是现实。

师父！

于人山人海中，千夫之中，白衣黑发，朗眉星目，佼佼不群。

便是忘记谁忘记什么也绝不可能忘记的这人猝然出现在眼前，只需一眼就落进她眼底，滚烫到要将所有不安的都燃烧殆尽。

他一直如此——在她记忆之中，所有能想到、念到他的情境之中都是如此。

像是一束光，只要在那儿，在她的视线中，就引她扑去，奋不顾身。

而脚步却在看到，被这张脸，这个人全然吸引去视线片刻之后才注意到的，手里那把泛冰冷光泽的长剑时停下。这也是她看过了不知多少遍的，刻进记忆了的一把剑。

他要做什么？

陡然自脚底都腾起寒意，所有滚烫都退去。

谈容一下软了腿，差点脱力要跌倒。谁也没说这把剑是冲她来的，她却好像已经笃定了这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

——她脑中就是这样想的。

不是这样的。

谈容连连摇头，不敢相信眼前一幕。

“不是……”她说，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她在求什么？在怕什么？

哆嗦着伸出手去，像是要寻求一个慰藉，求他一个心慈手软，求他听她解释。虽然她还不知道到底是解释什么。但脑子是这么告诉她的。她需要解释。

但在伸出手去时却看见了——眼前这双手，是谁的？！

满覆青鳞，指成利爪，根本不是常人该有！

而她明明伸出去的是自己的手！

谈容心慌意急收回手来，就在这慌乱中翻来覆去确认，但不论怎么看，怎么摸，这也确实是长在她手臂上的……她的手腕，她的手掌，她的手指——怎么会是她的呢！？

怎么会是她的——这分明是妖物才会有的！

“不是的，不是的……”她不住否认，好像只要再这样多说几遍，就真能将眼前这一切颠倒，能将她不知何时不知为何成了妖的手给变回来。

闻岓此时当真是冷漠。纵然他往常也冷漠。

即便如此，师父这副模样依旧令她觉得陌生。

这根本不是平日里的师父，根本不是师父看她时的样子，简直像是……她对他而言完完全全成了个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