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容没看她，视线停留在繁华盛景中，“他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声音渺渺，与此间嘈杂是截然不同。

并不像是执着于一个问题对应着哪一个答案。

她甚至，都不像是为了要一个答案，才问出这话来。

“什么话？”沈妙如摸不着头脑，他们刚才说了什么她都记不太起来了。

可聪明如她。不，当说是唯一一个脑子里不缺某根筋的人——值得信赖的师弟，只是脑子一转立刻想到了。

“同门师兄弟不可结为道侣？”

“……”

“能有什么意思？不就是澄清吗？”她说，转而恍然大悟，“你担心自己是吗？”

谈容那眼睛，稍微——稍微睁大了那么一些。

才没有。她想。她又不指望师父能回应自己的感情。只是……只是……稍微有点在意而已……

“不过天同宗里好像没有说同门师兄弟不能结成道侣啊。”沈妙如很实诚，“修行又不是非要断情绝爱，了断尘缘，何况日月长久，总是修炼也很枯燥，又久居山上，与世隔绝，同门之间相处久了就难免出现相互恋慕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虽说你这……确实是稍有偏差吧，但也并非不可理解。毕竟师尊那样的人物，不知多少人心上喜欢呢，多你一个不多。”

从未见她喜欢过谁，说起这种话来倒是头头是道，“说到底我们不还是肉体凡胎吗？既是肉体凡胎，那么六根不净，红鸾星动也是天经地义，人之常情。再者，心动或不动，也不由人。”

是这样吗？谈容依然没开口，但总归稍微好点。

她没想非要得到什么，更不奢求两情相悦。想来……应当只是不希望若有朝一日自己这点小心思被看透了，给师父名声留下污点。她应该还不算犯下了不可饶恕之罪吧？

“不过你可想明白了？”沈妙如正色道。

“什么？”

“不管你爱不爱听，有些话我也得说。”沈妙如难得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说着，与她年纪小的这个事实并不相符的话，“喜欢归喜欢，可师尊如今都多大岁数了？从来也没听过他喜欢过谁，和谁有过一点儿风吹草动，说不准他就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旁人也就罢了，偏生是你。你本就能光明正大跟在他身旁，也该有更好的将来……即便大抵是求而不得，在将自己的感情暴露出来之前也要想清楚了，为儿女情长把未来搭进去，到底值不值得。”

“……这话还用你说？”她能不知道？

沈妙如说了那些话后，似是又唯恐伤到她的心，找补道：“毕竟师尊嘛，早不是一般人了。你就想想山上几位长老，不都个顶个的乖僻？都说修为越高，岁数越大，就越是冷心薄情，想来师尊也大概就是如此了。你喜欢也就罢了，我不还是怕你想不开非要求个名分……我可不想你被师尊翻脸无情，逐出师门。”

“……我知道。你也不必来说师父闲话。”谈容沉默得有半晌，才吐出话来。

一方面犹如刀刃过喉，一方面，竟还是维护着他。

无论何时，她都不能冷静对待他人对于师父的议论。

“这也不算坏话啊。”都是事实。沈妙如有意开解，打趣似的扭头便道，“与其等一个不可能的人，不如回头看看识沂呀？依我看，他就不错。”

还沉浸在说不清道不明感伤中的谈容：“……？”又关识沂什么事儿了？

“虽说名望不比师尊，样貌……我也不知如何，但看那身量，听那声音，都是不错。更不用说让人捉摸不透的修为……”她揶揄一笑，“不如你跟了他？反正肯定比现在单相思要好。”

“说什么胡话？”这人不是喝醉了吧？“我与他根本不是那种关系。”甚至连朋友都还算不上。

“不是——你们这么亲近做什么？我这双眼睛又不是瞎的。”沈妙如不信，“你别扭什么呢？与其费那老大劲去够高高在上的月亮，还不如省点力气，光是站着摊开手来接住随时就能掉进掌心里来的——”

“你喜欢他？”谈容一皱眉头，觉得事情不太对劲。

“哈？”沈妙如满脸迷惑。

她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识沂——那么这脑子不开窍的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不然为何总提起他？”

要吐血了。针对谈容在感情方面格外迟钝的感知。

拉过来谈容的手，往掌心“啪啪”拍了几下，“说的是你啊！是你！！你手心里，就接着他那颗心呢！”

然而谈容只觉得她简直莫名其妙，“说什么肉麻兮兮的傻话？”

那样一个，一开始就把她耍得团团转的，嘴里不知几句真几句假，甚至至今都不知道真实身份是什么的……怪物，怎么可能？

越想越觉得这小孩儿说话颠三倒四，于是皱眉睨她一眼，道：“他不可能对我有这种心思的。你想错了。”而她对他，也没有。

“……”憋屈啊！沈妙如郁闷。心力交瘁，大概也就如此了。谈容这人什么都好，身手好，心眼好，嘴硬心软，盘靓条顺，又是个比旁人更要努力的……可怎么就是不开窍呢？

连她都看出来识沂对她绝对是不一样的了！

这榆木脑袋！！

“你且等着吧！早晚有你知道的时候。”脑子里除了修行修行修行，就只剩下师父师父师父的人！沈妙如甚至带点咬牙切齿的意思。她今个儿已经看走眼一次了，就绝无再看走眼第二次。

等着吧，这火药埋了下去，就迟早有炸开的那天！

手才抬起，半握着拳，贴近了门，却没落下。

也久久不见落下。

足见其主人当下怎一个纠结了得。

一如她晚上经过的一个炸麻花的摊子，那旁边刚出锅的沾了点点霜雪糖粒的酥软麻花，拧巴。不过是要见自己师父——光明正大，有何可纠结？

想敲门，却敲不下去。

“进来。”

结果还是屋里人先开了口。谈容反而给吓了一跳，悬在半空的拳头自然而然落下，“咚”一声敲在门板上。

猝不及防，还……颇为丢人，还没见到人，她就先红了脸。

“徒儿失礼。”

她说着，面上映着霞光推门进去。

进去就瞧见闻岓在窗边，依旧是白日里打扮，坐在那儿似乎是一直看外边风景。

桌上除一茶壶，几个倒扣着的茶杯子，空无一物。

难不成就这个状态维持了几个时辰？也是真耐得住性子。

“师父……”

谈容到他身边去。

“何事？”他抬眼来看她，面上不惊，眸光静谧，如幽深一潭水，不防，便要渗到她心里来。

谈容只是这么站在他面前，口中未说何事，就仿佛已经被他看透了。她的心思，藏好的，没藏好的，似乎都要成了藏不住的东西摆到他面前来。

只要他伸手，她毫不怀疑，定能捉个满手——

这样的错觉让她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手和脚该怎样摆，视线该如何放，呼吸该怎么进行……都要忘了。

而实际上，闻岓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并没有别的举动。

他怎么可能知道她在想什么？更无意去窥探。她将他想得，着实过于离谱。

谈容尽力平复心绪，但下一刻闻岓便到她眼前，占据了几乎所有眼前可见的光景，引她一惊，然后便看见了对面眼底明明白白划过的一丝担忧。些微担忧，比天边点灭的星光还要捉摸不透，伸手不可及，但足以在她心上掀起一阵滔天狂风。

让心脏跳脱如野马。

“怎么还发热了？”他看出来她脸上酡红，还有鼻尖冒的一点汗。

自袖中探出手来，手背冰凉，触及她额头时是鲜明无比的与她身体不同的温度，“不过出去一趟，难道还染了风寒？”嗓音也带着凉意。

落进耳朵里却是能轻易惹起体温上升的火星，霎时引起大火点燃。

她仿佛成了蜡烛，给点了火，整个人便好像都要化开了。

一颗心，一颗脑子也都要化开了。

鬼迷心窍，鬼迷心窍——

谈容想着，五迷三道，扑了上去。谁让师父正好在她眼前？也算不上扑，她不过是恰到好处地张开手抱了个正着罢了。她如此想。当回过神来，闻到的就都是他的气味了。

而她侧脸贴在他胸前。

这样的气味，在前一刻是催情香，此刻，就成了唤醒她的东西。

闻岓那手本还在她额头上，被这防不胜防地来这么一下搞得无措悬在此刻他怀里这颗脑袋的上方。

万幸，他没真下意识把人拍飞出去。换个人来，眼下就该是上黄泉路了。

他不太习惯这般与人亲近，但也极力按捺住了不适，心中告诫自己，对待孩子还是得耐心些，何况她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可是遇着了什么事？”语气都柔和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