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来是稚言稚语，不值当人上心，可谈容分明看见了，这双看似天真可爱的眼睛里，“有意为之”四个大字。
明明白白。
她已经到，连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都能挑衅的地步了吗？
但不等她说什么，那教导规矩的反而先刷白了脸色，仿若这大白天的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一反此前温和作态，斥责脱口而出，“休得胡言！那是师尊座下唯一真传弟子——辈分不知高出在座弟子几头，岂能不分尊卑随意指点！”
“师尊的真传弟子？！”小童面露惊色，不敢置信般直言，“就她？”
就？
初生牛犊当真不怕虎——当然，这“虎”并非仅指代谈容此人……虽然她的确在某些方面格外小心眼。
那人要给他这大胆吓到原地撅过去。
到底是在山上呆久了的——怎能没从野火烧不尽的闲言碎语中听闻过谈容过往事迹？
可饶是那么多人说的话加一块儿足以将她的脊梁骨都戳碎……那也没几个敢光明正大说到她面前去的——谁敢？！
她背后的那座山，谁敢惹？
她，谁敢惹？
小孩儿就是小孩儿，不懂其中利害。
“你莫要再说话！”铁青了脸，他咬着牙说道。
但年纪小的孩子可受不了这委屈，何况还是这么个看着就是养尊处优，被捧在掌心里长大的，越是给说，就越是不服气。嘴巴撅起来挂个酱油瓶绰绰有余，“我又没说错什么，为何非要遮遮掩掩？这人身上就是没有灵力，不过一个凡人，为何要称师兄？连我都已经是练气了。”
“你也知道你是练气——小小练气还敢嚣张！没正式进来就敢说师兄的不是，真进来了还了得！”沈妙如哪儿忍得了这气？当即破口……也算不上是骂，斥责而已，“要是看不过天同宗上的规矩，那就趁早滚！何必忍气吞声非要来这儿！？”
“你也……”那人开口似是要拦下她。
但沈妙如的话如疾风骤雨，密不透风，根本容不得旁人来插嘴。
“别以为年纪小就谁都得惯着你了，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儿指手画脚？有本事把这儿的规矩都改了啊！我倒看看你能不能坐上掌门的位置去改！”她这模样，不像是个维护师兄的师弟，而更像个……护崽的炸毛狮子，这等大不敬的话也敢说出口来，“府上难道没教过你何谓‘尊师重道’？这都没学好还学人出来修什么行！？做人都不会，还是少来修行，免得往后学成个害人精！”
就这，也已经是在念及对面不过是个小屁孩儿的前提下，没有说出太过不堪入耳的话来了。
可显然，这小孩儿已经被伤到了。能当众给谈容难堪的他足够心高气傲，哪里受得住这大庭广众之下的风水轮流转？憋红了脸，吭哧吭哧几下都没能说出话来。
想来也是长这么大没被人这么骂过，不知该如何回嘴。
然而那头沈妙如叭叭地，就又一连串怼过来了，“你若胆敢多说一句目无尊长的话来，我定要去掌门、师尊、长老们面前告状！且看他们能不能让一个现在都敢欺侮到师兄头上来，指不定日后还能做出多少恩将仇报的事儿来的黄毛小子进门！”
这话略有过火。
毕竟说到底面前就是个小孩儿，加以引导和教诲，以后真不一定会成为什么样儿的人。但沈妙如的中心思想十分明确——就是危言耸听。
对这种人，就是得说这种话。
何况……也不碍着在场有些人听了这种话也暗自开心，觉得解气。自家人归自家人，再怎样都是自家人，怎能容得旁人多说一句？
这便是山上多年传承下来的，所谓双标了。
小童又气又急，眼眶里蓄了泪，看来可怜可爱。
在众人或避让、或怜悯、或讥讽的眼神中逐渐更是满腔不甘涌来。但能进天同宗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好不容易才进来，即便是打断了牙往肚子里吞，也绝不能给打回去！
只能从牙缝里憋出来一句，“是……我年幼不知事，不懂规矩，冒犯了师兄，还请师兄见谅。”
小小年纪，便已知小不忍则乱大谋了。
沈妙如忍下翻白眼的冲动，显然还不解气，知道他心里不可能服气，扭过头来问谈容意思，“师兄，你说呢？”
气势十足，与自始至终不动如松的谈容在一块儿，活灵活现的——恶霸身边跟了个小恶霸的姿态。
谈容脸上倒看不出明显的高兴不高兴，“算了。没必要跟小孩儿计较。”只是声音冷了点。
……也听来着实不像要毫无芥蒂接受这既不真心也非诚意的“道歉”。她没发火，应该就已经是破天荒了。
不过，这事儿也只能这么结束了。
她终究是不能和一个小屁孩儿一般见识的，倒显得她没完没了、不依不饶，反落人口舌……虽然口舌这东西，她也早是虱子多了不怕痒了。
可还是那话——她怎样都无妨，但师父不行。
所以即便这话、今日这一幕幕少说也得在脑子里绕梁几日，谈容也只能顺水推舟咽了这口气。
打这时候轮到沈妙如咽不下了。
别人不心疼她，她心疼！
她做错了什么要站在这人给个都没正式入山门的准新弟子阴阳怪气？她变得今天这样子不也是因为那一场被魔物入侵了的比试吗——那一场，还不是她护住了别人？
沈妙如狠狠“哼”了声，架起谈容胳膊，“我们走！”气冲冲就转身。
谈容皱眉，也任她拉着走。心里却想的是，不是她非要留下来看热闹的？结果要走的也是她。
“也就是师尊不在。那话若是让师尊听了去，我看那小子还进不进得了天同宗！”
回去路上，她还不时低估出类似意思的话来，看来真是给气得不轻。
“眼比手高，心比天高，不知深浅的臭小子。不过是较寻常人多了几分天赋，上山前修成练气，就把自己当成多了不得的宝贝了，真以为谁都得跟他家里人似的捧着他不成？我倒要看他能不能成了哪个峰主还是长老座下的真传弟子！脸上摆孩童天真模样，话里话外，行为举止却根本目中无人，这种人就算长成了也大概率是个渣滓！”如此愤愤不平，滔滔不绝，像是被人看低的并非谈容，而是她。
她这样子，反而让谈容那点情绪都平淡不少。光来疑惑这人做什么这般气愤了，哪儿有功夫想自己的？
“罢了，不过一个孩子。”何况说的也都是事实……
思及此，谈容神色还是黯淡了些。
“你认真的？”沈妙如停下，一本正经问她，颇有恨铁不成钢那意味，“往日你那气势哪儿去了？怎能任由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欺侮到头上来！？”
“……”这番突如其来的说教要让谈容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你该怎样就怎样，不必因他们几句闲言碎语硬装大度。以前你可不这样。”
“我没有……”
“不如你现在就将这事儿捅到师尊面前去？如此一来，我看他什么内院外院都不用进了，连夜收拾东西下山去吧。”沈妙如是为她打抱不平，也是意有所指。
指的……当然是要她去给闻岓耳边吹吹风。
也不能怪她心眼小——毕竟谈容在她心里位置是不一样的。就算谈容没了修为是事实，可也轮不到旁人来带着恶意来挑衅！别以为是个小孩儿，就理所当然谁都该让着！她才不会上当！
“别看他小，心眼怀着呢。”沈妙如这话说得……像是她以前栽过似的。
谈容不是不明白她意思，“不必惊扰到师父。”但不愿意这么做。
这种事她经历地难道还少？可即便是往日，要么就当场直接动手反击，要么就是君子报仇“十天”不晚，偏偏就是不会哭诉到闻岓面前。
以往没有，现在也不会。
“来日方长。”她波澜不惊道，“待他长大些，再来算这笔账不迟。但万不可让师父为这种小事出手。若因这种事污了师父名声，我万死难辞其咎。”
是了……这人是个嘴上心里都只有师父师父师父的……沈妙如暗忖，她竟现在才想起来这茬。
不过谈容似乎忘了，有些事不是她不说，就不会传到闻岓耳朵里去。
……从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