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岓回山时似与谈容只是偶遇。
而这话也似乎只是顺口提及——
“今日可有发生何事?”
首先在脑海中浮现的自然而然就会是那事儿。
果然风言风语不可挡,这发生之后也没有几个时辰,就已经传到他耳朵里去了。而当事人她本人甚至都不知道外头传成什么样儿了。
“并非大事,不必烦扰到师父。”
“往常你也如此……”闻岓脱口而出了这么句,却突然顿住,像是有什么不便说出,转而道,“有些事你不来说,自有人说。但若经他人口,成什么样子便不得而知了。恐无端落了下风。”
谈容愣了下。
“往后还是要早些说。”他又加了一句。
谈容有些意外……她其实一直以为自己藏得挺好的来着……
不免心下些许慌乱,“所以我才不愿让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污了师父的耳朵……既是因我而起,我会去解决的。师父放心,我行事自有分寸,不会闯出祸来的。”
说是不闯祸,也已经闯出这么多祸来了。以往他替她压下来的还少么?
但闻岓自然不会说这话,唯恐再伤着她,“他人都知下手为强,怎就你不懂——无需担心我,不该让的事,不必让。”
她嘴角要翘起来,忍住了。
“那新弟子我会让人多注意些,若经教导仍心术不正,便会逐出天同宗去。”
这就是明显的偏私了。这下,谈容那笑意都要从眼睛里跑出来了。
“徒儿谢过师父!”
连他都将她的一时退让当成了真退让,就说明大多人看来都是如此。
……可她从来就不是甘愿忍气吞声的性子——即便今日,也不是。
话是那样说,实际又是另一回事。
平安无事地,这日子又过去了小半年。
日复一日的,几乎千篇一律的时光直把她下巴又削尖了些,脸上肉再给消下来点儿。只是身量没怎么再往上长了,看来是差不多到头了。
这段时间里,没人来寻她仇——她也还没到去寻仇的地步,在山上待着,也算安稳。
可有个词儿怎么说来着?冤家路窄。
竟这样快,半年前那事儿迎来了后续。连谈容自己都没想到,重逢就是来得这么突然。
这日,本不过是与往日也没有太大差异的寻常日子。沈妙如传音来唤她去陪练,谈容一向爱动手,自然不会推辞。而意外就发生在在她过去的路上。
——并非她有意找上门去,也不是那小孩儿故意找上门来。只是意外。
只是去寻剑峰的路上,必经此路。
只是在这夏日里,山上绿意正好,清晨空气凉爽澄净,她就没施展轻功,改用两条腿走,一路走走停停,多瞧了几眼风景。
于是,在身处春意盎然,层层叠叠舒展开绿叶的那边,隐隐约约透出来的几人身影中,谈容虽然看不分明,也听见了不免被吸引过去的些微动静。
她望过去,就瞧见气焰万丈,仿若不可一世的几人,对着一个人。
欺凌?
谈容眉头一皱。并不陌生的对峙场景立刻让那些被深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都苏醒。
那是,发生在她身上过的事情留下来的痕迹。
可……也与她无关。
谈容只是瞥了这么一眼,抬腿就要走。徒惹一身骚是没必要。
但就是这时,那头拔高了的,并不算完全陌生的声音钻进耳朵里来了。
“今日你若不赔我,就别想全须全尾离开这儿!”
尚显稚嫩的声音——
老熟人啊。
谈容低垂的眼中瞬间闪过一道光去,意味不明,才跨出去一步的脚又收回来了,行云流水默默换了个方向走去。
“可……可我并非有意为之,分明是你撞上来的,你,你何必这般咄咄逼人……我不也道过歉了吗……这,这捡起来还能用呢……”
“捡起来的东西还能入口吗?你让谁吃去!这可是要交给老师的作业,你是要让老师去吃掉在地上过的丹药不成!?”
“我——你要是不满,那改日我炼一瓶出来还你就是了。”
“就凭你?不过外院弟子——”
“你会炼药么?你见过丹炉长什么模样吗?也好意思说这种话来。你可知这些是什么丹药……”
“两位师弟瞧着年纪还小,怎的出口这般不饶人?”
“谁是你师弟?!你莫要张口就来!”
“区区外院弟子可得把自个儿位置摆清了,叫谁师弟呢?”
“所以才说外院的都蠢笨如猪,走路不看路,横冲直撞,说话也不分尊卑!谁要与你个洒扫的下人称师兄弟!?”
“不论内院外院,大家都是天同宗的弟子,你若真不喜欢我这么叫,那我不叫也就是了,何必说话这么难听?”给多对一压在那儿的,也就个半大孩子,看着不过十岁出头,手里垒着几本册子,脚边还散落了不少,也是不服气,脚一蹬,“再说了,你不也撞着我了吗!?我怀里抱着半人高的册子看不见路也就罢了,你们几个也都不长眼的吗?既然能看见又为什么不躲?你们这分明是来讹我的!”
“竟还敢顶嘴!”张鹤晨——也就是谈容最眼熟的那小孩儿当即疾言厉色道。
分明年纪不大,装腔作势还挺在行。
那小孩儿一下没了话,怕也是硬气之余,还是分得清眼下这情况到底是谁在劣势……他一个人对上几个,想也知道不可能有胜算。何况其实他们说的没错……外院弟子基本不可能打得过内院的……
“回去之后自然是要算账的,但眼下你也得为自己的错付出代价!反正你要是赔不了这些丹药,就别想用腿走回去!”他说着,抬起胳膊来就是要动手的架势。
对面那孩子愣是一步不退,瞪圆了眼睛等他这招来——
张鹤晨手落下到中途,“嗖——”一道疾风擦着他还没落到半途的掌心过去了。当即住手。
“啪”的一声,就见一颗石子没入进树干大半。
“谁!”他警觉地扭头朝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
个子小,年纪小,这脾性可不小。
甚至,比半年前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谈容脚还碾地呢,收回脚来,才不慌不忙从树丛后走出。
那石子可不就是从她踢出去的么?即便如今修行是不行了,但脚下功夫可从没有弱过。暗器使地是信手拈来。
“许久未见啊。小师弟。”她姿态轻松,一点不像有忌惮的。
甚至,有意作高高在上。
就是复刻的,张鹤晨一行人的姿态。天道好轮回一般。
张鹤晨眼中飞快闪过一丝鄙夷,但同时也更谨慎地打量了周围。只见她孤身一人在此,并未察觉旁人踪迹。
“半年不见,修为不见长多少,但你这脾气倒是长了不少。”谈容施施然道,“你说他不懂尊卑……那你是懂还是不懂?”
张鹤晨许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咬紧了牙,却没第一时间说出她旁敲侧击想听到的话。
“既然都知道长幼尊卑,可怎么见我过来,却一声不吭?怎么?几位地位已如此了不得了吗?见了我,也能当木头,不说句话?”
谁敢和她比啊!?
“不不不……”张鹤晨身边那两个再大一些的弟子连忙赔笑说,“从来只听闻师兄英姿飒爽,凤骨龙姿,却从未瞻仰过真容貌,这乍一瞧,当真比传闻中更是出尘,一时惊诧才忘了问好,还望师兄见谅。我等现于内院三院修习,久仰师兄大名,今日一见,锐气逼人,霞姿月韵,令人自惭形秽。”
“这位小师弟好会说话。”谈容笑道。但多半也就是皮笑肉不笑。拍马屁的话可当不得真。
“那这位师弟为何默不作声?”她又将矛头对准了脸色铁青的张鹤晨。
“……师兄好。”又是这种屈辱感。张鹤晨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来。才上山时这人给自己留下的屈辱感,他可从没忘记过——越是想起这么些年自己是如何顺风顺水过来的,就越是咽不下这口气。
他何时有这样被人压着头低头的时候?
……似乎是忘了究竟是谁先挑衅的了。
“师兄好。”
“师兄好。”
另外几个小孩儿也都跟着问了好。
谈容几步过去,站到两拨人中间,才转身过来又对着张鹤晨。
“小师弟如今是做了哪位长辈真传弟子?我瞧你如今这姿态似乎很是了不得……怎么?是怎样的地位还是机遇给你这么了不得的底气?”
谈容明知故问,对着他脸扇了无形的一巴掌——她分明知道,这一届弟子中无一人被收为真传。
山上拢共就这么大点地方,这种消息向来是传得飞快。何况她身边还有个消息相当灵通的沈妙如。
她就是在讽刺。
可偏反驳不得。
张鹤晨只能做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来,嘴角勉强又尴尬地扯了一下,道:“师兄折煞了,我如今在内院中服从教诲,未能有幸入了哪位长辈座下。”
若忽略他趾高气昂欺凌他人时的态度,早慧的孩子其实还是相当招人喜欢的。更不要说,这孩子确实看来如白玉团子般可爱。
可惜了。谈容想。她不可能选择性遗忘他都做过些什么。更不可能善良到,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