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样说，自己却没法挣脱。

他偏还要不依不饶凑得更近，“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那时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究竟是怎么杀了它们的。”

那些困扰她许久后好不容易才平息些的噩梦——

又在睁开的眼前上演，泼墨似的在眼前铺开了鲜红，瞬间笼罩视野，将整个世界都弥漫开血色。

谈容没忍住倒抽一口气，浑身都颤抖起来。

可怜极了。识沂想。脸上反倒就这么笑着，丝毫不像是觉得她可怜而心疼的模样。

她手中被塞过来什么——什么？

圆滚滚的，一颗，什么。

不敢置信的念头冒出头来。谈容似有所感，强忍下惊惧低头一看。这时他又知道放她自由了？

在眼前摊开的掌心静静躺着一颗漆黑圆丹。

她认得！

怎么可能认不得？！

如遭雷劈般，登时反手扔了出去，“你住嘴！”这被她可以忘记了的，连接着打开那段她想要忘却的记忆的钥匙，她怎能不认得？！！

谈容一把推开了他，双目赤红，犹如恶鬼。

识沂根本不是要放过她，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为了让她痛苦——

而下一刻，他又把人抓住了，反来更是紧紧攥住她手，另一手绕过肩膀去擒住了她，不容她逃避，“闻岓心里只有‘修行’，从来就没有过别的。他为修行舍弃过什么，是你想都不敢想的，所以不要在他身上奢求回应！”

“我没有……”

“他没有情爱之念，更不会为了你放弃什么，你不过就是他打发时间随手养的，与小宠无异——如今你成了凡人，那么对他而言，你还有什么用处？你还留在他身边做什么？眼睁睁看他招新弟子进来，弃你如敝屣么？”

残忍的话。

谈容微张着嘴巴，还在抗拒，还不愿相信。但……她也不是不明白，大抵……就是如此了。

“何况，若真让他知晓你心意，你猜他会如何？”

只这么一句话，足以令整个世界都要崩塌——

“不要……”两个字可怜兮兮地被神昏意乱主人说出口了。

“你我才是一路人。”识沂在她耳边低语。

那张脸就在她脸侧，在她目光不可及之处缱绻了眼神，“无论你是怎样，我都不会介意。只要你还是你。”

听来多深情的话啊……

谈容却是听不进去的。

他的眼神甚至要到任何人看了都无法怀疑其真假的地步。甚至要连他自己都好像被这话里包含着的仿若真情迷惑。

再放肆些吧……再自傲些……不要将任何人放在眼中，越是如此，才越是她。他中意的模样。

“可他能如此吗？”识沂问，这分明是该去问闻岓本人的话，做什么来问她？“而你，当真愿意以这样软弱的，随人宰割、任人摆布的凡人姿态留在他身边？也无畏于有朝一日，在他面前垂垂老矣而去？”

怎么可能愿意——他抓她软肋倒真是一抓一个准。

只要想到她最终要在这样的师父面前成了耄耋老者……她深深吐息，每一下，都觉得时间漫长，一次吐纳仿佛走过一生。

她难道不知未来已不可期？何必他来提醒，多此一举。

纵然师父承诺她再做一个金丹，到时她又该是什么年岁了呢？她还活着吗？

岁月流逝无人可挡，其实都不需要再过那么多年，她就应该是无颜面对他了……越是喜欢就越是无法面对……

师父……会永远这般青松白玉下去。可她不是。

她已二十一了，换做凡人，是未婚配生子都被人指指点点的年纪了——这些当然无所谓！可她在乎他，在乎在他面前却无法抵挡的衰老。

她能活多少年？这其中美好的年纪又才多少年？

没有金丹，无法修炼，她就只能是个凡人。即便将功夫练到极致又能如何？在大多修者面前也无异于小儿，手无缚鸡之力，更无法……无法长久陪伴在师父身旁……

她终究要令他失望了吗？

“我助你修行，助你长生——离开他，来我这边。”他话语如幽夜靛海之上，海风缓缓送来的鲛人歌声，缠绵悱恻，于耳边萦绕，挥之不去，勾人入魔。

这声音在引她堕落。

谈容如遭迷惑，迷蒙了眼神。那里面装满了歉疚、绝望……还有悲痛。

脑袋更是不清楚，恍恍惚惚，差一些就点了头。

但……

“不。”

识沂脸上笑意凝滞了。

这可不是他要的答案。眼神也变了。

谈容反而挣开了他桎梏——她抓住了他放在她肩头的手，缓慢却坚定地将其移开，“若这就是我的命，我也认了。”

即便她难受、痛苦，即便，以这样的身份待在师父身边的每时每刻，都是忐忑不安。

“老去也好，死去也罢，哪怕一辈子做个废物留在他身旁……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她说，“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即便是要招……”她还是不自觉停顿了下，倒抽一口气，“即便我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即便他要招新弟子，也从未对我说过哪怕一句弃言——如此，我便做不了忘恩负义之徒。”

识沂脸上早没了笑，看来倒分外正经。

只是脸色着实说不上是好。他未再俯身，挺直了腰板，面容冷肃，盯着她道：“你决定了？”

谈容鼓起勇气直视回去，“我不会离开师父。”即便尊严日复一日被践踏，即便为人耻笑。

水里那一轮，怎样都不可得的月，她也放不开。

识沂后退一步，“……好。”

他放弃地轻松到出乎意料。

谈容在心头松一口气的同时，竟还觉得不习惯，像是有什么在心里被丢开了，蓦然空落落一片。

可到底丢了什么？她不明白，又好像……其实什么都没有丢。

“既然这就是你的回答，那么如你所愿。”话音还未彻底落下，他身形便如为一阵风所吹散，似细沙，如薄雾，忽而在她眼前散去。

谈容干愣着看。

直至那话音消散许久，也没有任何动作。

刚才的一切好像只是一场梦。不真实到几乎要令人错觉其实根本什么都没发生过。识沂没有出现过，她也……从未对金丹能就此复归抱过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期待。

谈容抹一把脸。

她以为能触摸到湿润的，她以为自己流泪了，但其实不是。她没有哭。只是仿佛下了雨。有那么一丝打在她脸颊上，才会有这么点凉意。

可落在脸上的手指颤抖着，不知原因为何。

强撑着没有在识沂面前暴露个彻底的委屈逐渐蔓延开了，更是悲从心起。

另一只手动了动，就感受到了手心里不知何时又回来了的，那颗圆丹。

他根本就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

谈容生出无奈来。

无奈混着绝望来，将眼前所有颜色都蒙上一层灰。

她都已经扔出去了，他却还是送回来了。一如当时的记忆，她分明都已经努力去忘记了，努力不让自己想起来，他却轻而易举就戳破了这薄如蝉翼的一层自欺欺人。

谈容将那内丹攥地死紧。

她怎会忘记这东西——怎能忘？

这是她亲手，捅穿了活生生的一副躯体，取出来的。

它黑沉沉的，也死气沉沉的，像是从本体而言就是用上好古砚篆刻，从而墨色浓郁。而它的存在就是无时不刻提醒她——刚才的一切也好，两年前的那天也好，皆为真实。

她心怀恶念，失了金丹，没了未来……都是事实。

可即便如此……即便她深知自身不堪，却仍旧不愿师父收他人做弟子……真是坏透了。谈容于茫然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