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容慌不择路，不知不觉到了老树云海处。

云浪翻腾，波涛依旧，波澜壮阔。只是此时就这样的壮绝都不能再治愈她。

落地后脚步还来得及往前跨出，一道人影就挡在面前。

每日都能相见的那张脸就摆在面前，猛然揪紧了她的心。不为别的，就为了这张脸，是烦扰她到这四神无主状态的罪魁祸首。

……深思来，也确实是罪魁祸首。

但随即她低下头去，视他如无物，绕过他身侧往前走去。

“许久不见也不必如此生疏吧？”还是他先开的口。

谈容停下脚步，呼出口浊气来，可没回头，“你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还要我待你和颜悦色？这话你自己听着不可笑吗？”

是了。

纵然这张脸是一模一样，也改变不了，这人并非师父的事实。

“只要你开口，金丹我便还你。”他说。

这话的对象如果是个脾气不那么倔的，或许还好些，可谁让他面前的是谈容？

这话反而戳中了最不该被他戳中的那块地方，以至于她转过身来，写了满脸的愤怒，“如今来说说这话好玩么？！一言不发拿走它的是你，突然消失的人是你，现在施舍一般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又是你——你究竟要做什么！？那时操纵我杀人的是不是也是你？你早与万归门沆瀣一气，要我当众出丑，要我给师门蒙羞是不是？你到底要什么！你为何还要出现？既然金丹你都已经拿走了，我身上到底还有什么好让你惦念的——这条命吗！”

密不透风的一连串质问像是要将他砸地遍体鳞伤。可在那之前，早伤痕累累的人是她自己。

他笑了。

丝毫不像因此受到影响，更没有因为她的指责生气。更不可能内疚。对比起她在发火，他却是欣然的。

“也不能完全说，我不要你这条命。”他说话的语速缓慢，拉长了欣赏她脸色变化的时间，“你身上最贵重的当然应该是——你这个人。”

依旧是如调笑般的语气。

这人分明没有要正正经经回答她的意思。谈容的拳头去砸了棉花，发泄不得。

“这些只让人觉得可笑的话不必说。”她怒极，冷言冷语道，“既然没有诚意，也不必出现在我面前。金丹权当是你我从此一刀两断的凭证，你也不用再来找我。”

她本就不喜弯弯绕绕，也有气，有怨，说出这种话来不也是理所当然？他当真觉得他所作所为只是个不足轻重的玩笑？

两年来所遭受的煎熬，屈辱，也全是一个玩笑能遮掩过去的？

“我对你可从来没有过假话。”撑死了也只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废话。

她不屑似的冷哼，“虚情假意也不必了。”

这地方，她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因为这人。

提步就要走。

却在下一刻又被他一句话绊住了脚。

“闻岓要收新弟子？”

“与你何干！？”这话更是戳了她痛脚，简直是要生生将她的脸皮撕下，“拜你所赐，你开心吗！？迫不及待要来落井下石？”这张，她死死贴在骨肉上的所谓师父待她总归是不同于旁人的脸皮。

当然开心。识沂想着，没说出口，只是笑着：“他不是要给你做新的‘金丹’吗？这是做不出来了？”

挑拨离间。

绝对是挑拨离间——显而易见的，她绝不能轻易上当的那种。

但前提是，谈容现在脑子还正常……事实上，她才听到那不敢置信的话，再做不到自欺欺人。于是一句话也能成为将她这个炮仗点燃的火苗，招惹得她气急败坏。

“他没说什么时候能把金丹给你，却说了要招新弟子，是吗？”他根本是恨不得这把火还能烧得更猛烈些，这么说着，还凑得越发近，来看她作何反应。

“你觉得做一颗金丹需要几年？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识沂笑着又靠近她一些，一点不见没知会她一声就自作主张拿走“金丹”，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她推进炼狱之中的愧疚，也不见丝毫避讳。

一切就好像，他们之间还未发生过这些事的时候……如两年前那般，尚还能说亲近。

可事实并非如此。

现实是，识沂靠近过来几步，谈容就后退了几步。直至他再不往前。

她强忍住那点自己都觉得可怕、丑陋的嫉妒，“不论几年也用不着你来操心。我师门中的事，与你无关。”

“与你有关，就是与我有关。”他厚颜无耻地这样回复了。

谈容用眼神狠狠剜他。

可就算她这么看又能拿他怎样？不能造成任何实质伤害，她也打不过他。

“当然，现在我也不想管他是十年后还是二十年后是不是能做出来……我只问你，你觉得你能扛得住十几二十年，甚至百年千年吗？就以这凡人的身份。”

这话就不厚道了，如一把刀直扎心口。

谈容成了哑巴，连下意识开口就要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说什么？怎么反驳？

……都是实话。

她脸色刷白，识沂来了劲儿。

“怎么？两年多光阴都没能让你看清自己处境？”他幸灾乐祸似的附在她耳边说，那声音缠人得紧，在她耳边勾来绕去，“谈容，没了金丹，无法修行的你要拿什么继续在这儿待着？仅凭受伤之后能自愈的身子？这身子难道能撑住不会老去？你就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韶光终飞逝，人老珠黄，七老八倒？”

他每说一句，一个字，都盯着她眼睛看，“人终有一死，或早或晚罢了。那么你是想早点死，还是晚一点儿死？”

她无言。

“要么趁着年轻早早死去，要么，在他眼皮子底下，头发花白满面沟壑地死去——但不论你如何，闻岓一直都会是那副模样，容颜不变，年轻依旧，无论是百年，千年……万年，只要经历过了也都不过弹指一挥间，可于你而言，那无法企及的长度。世事多变，你觉得你身上，是死亡先来，还是容颜渐衰这一现实先来？”

“可能你死后再过些年，他能不能还记起来你都难说……我想想……”他还真装模作样想了想，忽而笑道，“反正你要是我千百年前遇到过谁，大抵是想不明白了的。要是再往回追溯……那可真是暮去朝来，乌飞兔走……更连点渣子都没了。”

她沉默着，看不出过激反应。简直像是他再多的挑拨也对她无用一般。但，不是无用的。

识沂这么笑着想。否则她不会在他靠近的时候全然没了反应。当疼痛太过，集中了她几乎所有的注意力，是会让她一时间忽略其他所有的。

谈容眼下正是如此。

识沂再顺手不过地拉起她双手，“何况这双手，这颗脑袋，这颗心，当真能忘了手刃仇敌的滋味？”

她猛然一抖。

就要抽出手来，才知道踩进了他卑鄙的陷阱。全身却仿佛都被他控制住了，动弹不得。只能略带惊慌地瞪着他，只能任他动作。

“这手上应当还残留着那时……生生刺穿那躯壳的触感。”他浅笑着微微摩挲她手腕，指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摩挲在那一段才死里逃生不久，也才生出新的皮肉不久的手腕上。

不同于自己抚摸的陌生触感令她不适，刻意放缓了的触碰让她浑身都颤栗。

二十一岁还算年轻，尤其在一众修者中。可光看她这双手却不像这岁数的。

经年厚茧在摊开的手掌上很是扎眼，那是日夜习武，舞刀弄枪得来的。只要她想，完全可以将其剜开了，等新的皮肉长出，可即便长了新的，照样得起茧。身体对于外界刺激的自我保护机制还是比较完善的。如此，也就一直这样下来了……一点也不像她这个难得有这种体质的人该有的粗糙的手。

他看着，嘴边噙一抹了然于心般的，甚至……可说是几乎让人错觉是宠溺一般的笑容。

“你撒开！”这话儿，一个字一个字被她咬着牙往外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