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速起身,随手拿起一旁衣服来“哗啦”在空中展开,顺势往身上一披,不过转瞬,衣衫就已经上了身。
倒不是怕哪个心怀不轨的生人“来访”。
大步流星走出至外间,就见一半大孩子正从食盒里一碟接一碟往外拿菜,摆在桌上,腾腾冒着热气。
另外还有几碟被拨在一边的,看来早没了热气,看来可能是要给换下去的。
“不用换了,我能吃完的。”
那孩子似乎没料到她突然出来,手上一抖,差点儿让手上这一碟遭了殃。
“师兄好。”他低眉顺眼道了句。
“你看来有点眼熟。”谈容几步走过去,到桌边掀开下袍坐下。
他双手叠于身前,“弟子李诃,前些日子多亏有师兄出手相助,不甚感激。”
“是你啊。”难怪看来如此眼熟。谈容这下想起来了。不就是前些日子被那小屁孩儿欺负了的外院的孩子?
“原先不是你来送的吧。”她也不是没见过前头来送饭的弟子,虽记不太清长什么模样,但知道反正不是这模样。
“我,我是自己要过来的。虽然……弟子修行是差了点,可好在会做几个菜,也想至少报答些师兄的慷慨相救之举。”
她跟着他这话再想起来之前那些事,也都恍若隔世,仿佛不过长觉中一场梦,并不真切。
“恰好那小孩儿本也与我不对头,算是赶了趟吧,不用往心里去。”
她说着,洒脱到像是已经忘了那之后的一场无妄之灾。
拿筷子挑最近的夹起来,才入口,瞬间那眼睛就睁地老大。
眼前摆着的不过简单菜式,她也并非完全没见过世面的,但吃到这菜还是讶异了。与其香气一般,并非俗物。
怎么这么普通的一道菜也能做得这样好吃?
其他几道菜也都是如此——青菜嫩笋爽脆鲜香,糖藕绵软香甜,桂香流于齿颊,其貌不扬的一碗蛋羹都香滑地不可思议。
“这真是你做的?!”蛋羹从喉咙顺畅滑落下,滑嫩到都不在口腔内多停留一会儿。
“弟子也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能得师兄喜欢就是再好不过了。”李诃笑容里还带点腼腆。
年纪轻轻,看着也就刚能站在灶台前端碗的小弟子,竟有这般好手艺!
“你若做个厨子,定能名满天下。”这话听着多少有些夸张,可说的人是真心的。当然,也不是贬低他的意思。她真真儿的是真心实意。
“师兄过誉了。”而李诃似乎也把这话当作是好话来听的。
“我说真的呢。连家常菜都能做到如此地步,其他大菜还得了?”她感慨,“在山上真是浪费了这好手艺。”
“但厨子……可活不了好久。”他羞涩笑着,说的,也是实话。
“那倒也是。”咔嚓咔嚓咔嚓,一根青菜从根茎一点一点被她咬着进了口。
也有人就是为了长命百岁千岁来修行的……每个人总有自己的愿景,不足为奇。谈容也对针对他人之事刨根问底没得太大兴趣,并不继续追问。
“活得长长久久——做饭的机会便不会少了。师兄若喜欢,往后弟子还做来给您。”
“那敢情好。”
不吃白不吃。
立刻,有关谈容恢复修为,甚至晋升元婴的事儿,便在山上广为流传,人尽皆知。
清晨的雷劫阵仗不可谓不大,怎能不引人注目?
加上虚缈峰上统共就两人,不是闻岓便是谈容——那阵仗不可能是闻岓,那么就只剩下谈容——于是引来雷劫的人是谁,晋升元婴的人是谁……不言而喻。
于是等她再走出虚缈峰,遇见的每一个人,仿佛又都变了态度。
人生就是如此,兜兜转转,好轮回。
难免让人想起,她才到这山上时,何人将她当作是个人物?
冷眼、欺侮、流言……无一不是明目张胆,一直到她实实在在的拳头有力了,打得他们怕了,才让那些鄙夷、闲言碎语都到了背后。
没人再敢说到她面前。不服?那也只能给她憋着。
……她本没想到那样的日子此生又再来一遭……看来还是断定地过快了。
谁成想,这样的经历又给她来了一回。而这次依旧是,当她变得足够强,他们依旧惧怕她。
他们怕她……
怕她发疯,怕她出手……也怕站在她身后的那人。
眼前黄沙弥漫。
她执长剑在手,迎对面千军万马。眼前看得清楚的每张脸都狰狞,仿佛同她是有血海深仇。
视野中,她看见自己双臂高举,手中长剑只是普通,并非鲸跃,剑身寒光冷肃,嘶吼自胸腔里出,她冲向人群。
凡长剑过境,飞溅起鲜血与残肢,洒开惨叫。
她如战无不胜的将军,所向披靡。
可人群怒意半分不减,她杀意也丝毫不退。
眼前是只有杀戮的炼狱。
为何杀戮?不知。
他们为何要杀她?不知。
她为何要杀他们?不知。
毫无理由。
这地方的一切都来得没有根据,没有缘由。
没有修为,没有灵力,没有法术——这儿有的只是,刀光剑影,以及仿佛不知疲倦的对面长枪短刀的人海,与同样不知疲倦的她。
他们如雨后春笋,沐浴着血雨,一个倒下之后,立刻被另一个顶上。如毫无尽头,前赴后继着,不断冒出来。
无论她怎样挥剑,怎么劈砍,斩不尽,杀不绝。
以至于后来,连伸出去的手、手臂、剑身……都不知道覆盖了多少人的鲜血。粘稠血色盖了一层又一层,越发黏腻,而赤色也逐渐发暗。
视线一转,她竟看见了自己——
双目赤红如恶鬼降世,面目狰狞丑陋……
!
谈容一个打挺从床上弹起。
房内空无一人。
她坐着连连吐息几次,额头冷汗不退,余惊不消。
都要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本以为金丹失而复得,一切就该朝着好的方向去的……难道不是吗?
他还没有放过她吗?
一切还没有恢复最初的风平浪静吗?
本该被遗忘的那些血腥残忍的念头……为何又来折磨她?
她舔舔一觉睡醒之后干燥异常的嘴唇。不知是给吓的,还是正常睡醒之后大多人都会有的反应,总之现在有些渴。
也可能是因为总感觉口中还残留着浓郁到从鼻腔直接冲进喉咙里来的腥气。
这梦,简直就像是她亲身经历一般真切——
不。
只是个梦。
只是梦。
双手不自觉攥紧了被子,谈容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才掀开被子,双脚下了地。
行至桌边,伸手去拿茶壶,蓦然一瞥手心,便觉得好似见了铺满手掌的斑斑血迹。
啪。
“哈……”她手撑住了桌沿,大喘几口气,颤抖着手,前一刻的脱力是最真实的反应。而碎在脚边的茶壶残骸就是证据。
就在刚才,它还是静静坐在桌上,没去招惹任何人,也不知会承受这样的命运。
壶里早冷透了的茶水给它陪葬,打湿了一片地。
谈容心里砰砰跳个不停,几乎朝着肉身难以负荷的速度去。
她略感崩溃……为自己的胆怯。
不过就是个梦……噩梦罢了……再可怕,那也就是个梦,并不能代表什么。
那不是她真实的想法——更非她心中所愿——那只是个梦!
她闭眸一段时间,没什么好怕的……才缓缓睁开,撑在桌面上略微颤抖的手连自己都骗不过。关于自己此刻完全被动摇了的事实,否认不能。
她从桌下勾出来凳子坐下,决定还是冷静一下。
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下去,更不可能让师父知道。
……只要想到有朝一日,他会对她失望,他会站到她的对立面去,她就觉得自己要疯了。除了死亡……不,包括死亡,什么都无法将他们分开。
——这样的胡思乱想究竟何时才是个头?
都记不清是第几次告诫自己别太执着于此,却总事与愿违。执念对于修为来说并非好事。可她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甚之于失去修为的那段时间!
压力如一座大山,始终压在头顶,不曾被挪开过。
所有人看到的表象都是,她恢复了,东山再起了,所以就该前途一片光明……可她自己最清楚,上天似乎有意要惩罚她这颗见不得人的肮脏内心……为执念所困,她已原地踏步有段时间了。
修为滞阻,就从那个梦开始,连寒潭都救不了……她不敢想,这样的一样迟早会为师父所知,届时他问起,她该如何作答?
这样丑陋的沾染了杀孽的一颗心,怎么捧到他面前去?
有什么办法?还有什么办法?
哪怕铤而走险……
在去尝试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反正以往她也没少这么做……至少还从未失败过。也是,但凡曾经失败过一次,都不会有今天的她。
可只要她人是在虚缈峰上,就难说做这些小动作会不会被师父捕捉到,还是说……
所念不过转瞬即逝,那颗黑如点墨的瞳孔在细密的睫毛扑闪也不过一下,就映出了刹那间出现在掌心的,一颗黑丹。小小一颗,比一般的珍珠大不了多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