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仿佛跟随她心中所感,再主动不过地现了身。仿佛吸收了天地间所有光芒,因此糅合被映在眼中时,才会是这样浓郁的……不详的黑色。
果真是魔物……谈容还有几分犹豫,虽然让这东西现身的也是她的下意识。
理智与冲动,你方唱罢我登场,轮流拉扯。
——既内心已如此不堪,何惧不过小小内丹?便是再坏又能怎样?
——一步错,步步错。难道真要任由错上加错,到更回不了头的地步去?
两个声音在斗争。
能瞒过师父吗……谈容紧闭双眼,内心的挣扎在这四下无人处,明明白白都摆在脸上。只要他有意来试探,她根本藏不住的……可——
攥紧了手中内丹,有如攥住了最后的希望。
她绝不能停留在此处。
什么魔与不魔,只要能变强,算得了什么!?
强迫自己忘记犹疑,谈容召出鲸跃来。那内丹往前一抛,剑尖凌空刺穿了它——
识沂……难道这也在你算计之内么……
银白剑身划开一道流畅利落的弧线,劈砍它成两半,随即依着惯性刺进地板,骤然释放出耀眼光芒来,带着狂风将人脸颊都吹到生疼,睁不开眼睛。
谈容在短暂的适应后,迎着那光芒,看成了两瓣的内丹中黑气如泉般涌出,被剑身引着沿剑刃攀爬而来,淌过剑身篆刻,与冰蓝色交缠,逐渐难舍难分。
随后便爬到了她紧握住剑柄的手。
它们呈丝缕状没入她手腕,仿佛她那层皮不成任何阻挡,更多的,顺着手掌手背钻进衣袖,扫过手腕,被遮掩了去向。
但想也知道会去哪儿……都是冲着她丹田来的,还能去哪儿?
初时也并不难受,甚至,灵力进入筋脉滋养的感觉可说是舒畅。
但时间一过,逐渐就有些不对劲了。
丹田内燃起星星之火,以灵力为食,逐渐蔓延,越燃越盛,迅速发展成燎原之势,似是要将金丹焚毁。火势顺灵力走向,流向四肢百骸,不过片刻就将她整个人都带进火海之中。
在喊疼之前,这股热意先攫住了整副心神——
好热!
谈容终于忍不住,垮了一丝不苟的打坐姿势,一手撑住鲸跃不至于颓然倒下,只是难忍疼痛而张开口,就感觉到身体里好似有一团火要被喷出来。
但也不过就是错觉,并没有什么要从她嘴里出来。不过是眼前被灼烧地一片模糊罢了……有意无意被深埋的那些情绪反被无数倍放大,在火海中翻腾。所有的渴望、执念……她知道的、她不知道的,尽数跑了出来,叫嚣着,肆虐着,令她避无可避。
却不得解脱之法——
谈容尽力调动周身灵力遏制吸收了这内丹所带来的负面影响,竭力不放松哪怕一丝一毫……不能认输,怎么能够认输……越是这种时候,就越是要绷紧了。
汗水涔涔,眉睫遮挡住了欲淌进眼中的汗水,不知何时起被打湿成了簇簇绺绺,更显乌黑分明,也更让她强忍着痛苦而不时涣散的眼神看来鲜明。
渐渐的都要不清楚自己是凭借着什么死撑在这儿的了。
痛苦□□从口中泄露出。漂亮的眉眼都皱了起来,面上透红,像是这把火从体内一直要烧到外头来,被一层皮挡住了。
内丹灵力已尽数入她体内,湮灭了原先形态,开弓没有回头箭。哪怕有,她也不会走。
明知道这极有可能就是个阴谋,她也还是义无反顾踏了进来——
砰、砰!
本就不算多结实的破门被从外头来的力道狠狠撞开,砸到两边墙上,带着更不算结实的墙壁都震颤几下。
谈容神魂早去了九天之外,听到这动静也没有一点反应。
她明明睁着眼,却好像什么也看不到。
清冷的一股气息扑面而来,如疾风般迅速接近过来,只是转瞬就到了眼前。
随之一只手温凉,落在脸侧,如甘霖降在荒漠,如浮木飘来将溺死之人的手边,更如,炎炎夏日中蓦然造访的宝贵的片刻寒凉。
一声喟叹出口,谈容像是被唤回了一丝清明,缓缓眨了眼睛,眸中倒映出心心念念之人的身影。
汗珠从脸侧滑落,啪嗒,砸落在衣袍上……她简直像个从湖里给人拎出来的。
——连闻岓看了都这样想。
一刻不看着她,她便胡来……
这念头被打断在他脑子里。
一向波澜不惊的这双眼睛竟也有一天会给人看到再明显不过的波动——
优越无比的眉眼,连带着他的动作都仿佛被时间停滞住了。
这样的情形,他没能预料到。谁也不可能预料到。
但滚烫的这一双手停留在脸侧的触感……唇上更为炙热的,截然不同于自身温度的触感,更为鲜明。
谈容……他的小弟子……竟能做出如此胆大的举动。
被近乎全然没了神志的主人所抛弃的鲸跃,在被脱手砸到地上去,孤零零躺倒在地面。尾巴两根红穗跟着躺下,丝线交缠。
万事万物都跟着被暂停了。
不,或许还不到这地步,但时间流动也必定是变得极为缓慢……
缓慢到,连他,都忘了该怎样动作。
闻岓视线仍停留在看着她的状态,于几息之间都不见有变动。也算是……失态。
可胆敢做出这举动来的罪魁祸首却全然不觉,半眯着眼睛,仰起脸,半分没变脸色。与失神也没什么两样。
谈容呼吸如火灼,随其胸膛起伏,喷到他脸上来,与他的呼吸交缠,像是要将他也点燃。
他们分明没有抱在一处,可更为亲密地双唇紧贴在一处——只是紧贴,是,仅此而已。
闻岓终于转动了眼珠,微垂下眼皮,眸子不自觉似的望向她眼底。
她眼里映着他,可也并非是映着他。这人是根本不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的。他想。
有意忽略了所有不相关的——念头、好似悸动一般飞快飘过而不留下可让人追寻的踪迹。
无视了,然后站在理所当然的长辈角度,在心中叹一声气。他这,不让人放心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屡教不改的小弟子……
右手抬起,捏她后脖颈子,也不知怎么个道理,下一刻就见谈容双眼一闭栽进他怀中。亲密举动被中断,这小崽子被她师父面对面抱了个正着,额头正抵在他胸膛。
闻岓提着她领子,改了个让她正正经经躺在臂弯里的姿势,只见白雾腾起,丝丝缕缕都钻她脑子里去了。
随之,眼前光景一变。
率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人间炼狱。
硝烟弥漫,血腥浓重,嘶嚎此起彼伏。
他踏开一步,脚下是早已被鲜血浸泡成了黑红的大地。
左右看几眼,不是堆叠成了山的死尸,就是散落的断臂残骸,耳边还隐约可闻将死未死之人苟延残喘的痛苦□□。
而黄沙飞扬,再远的也几乎看不清。
他皱了眉头,她为何会陷入这样残忍的梦魇?
继续往前走,纵有于心不忍,他还是对两旁□□与四目惨绝视若罔闻。他还没忘记自己为何而来。
黄沙似是有意阻挠,他往前走多远,它便跟着蔓延开多少距离,没完没了,但也熬不过他一挥袖,便轻飘飘散开了,嚣张气势也陡然化为乌有。
但他还是停下了。
那双在谈容看来能载星河盛风月的眼中,此时正装着……她。
残尸败蜕遍地的这片大地上,她浑身浴血而立,连手中长剑也不例外,如恶鬼再世……虽可怖了些,但好歹是见着了想见的人,他该赶紧将人从这里带出去的……理应如此,却……
脚下却久久不能再往前迈开一步。
即便这张脸上云淡风轻依旧,全然不似为何所扰,可眼神没能藏好他的情绪,暴露出他远不如表面上看来这般镇定的事实——
他动摇了。
亲眼所见,远比刚才那错误的意外更为震撼。
周遭万物斗转星移。遍野横尸什么的在眼中都远去,如同忘记尘世所有而相拥在一处的两道身影……他再熟悉不过。在看清二人唇舌交缠的瞬间,万物在他眼中生生变了个样。
……只剩下他们……和他,一个旁观者。
说不清是什么心情……该是什么心情?当看见徒儿在梦魇中残杀了无数人,当看见她与自己抱在一处,当看见……这个与自己一般模样的人,和她亲吻在一处……
从哪里开始错的……他不明白。为何这孩子,要陷入无用的,累赘的感情中去?
闻岓好一会儿都没能做出什么实质性反应。
想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时又是另一回事。本以为有些事只要他不来戳破,就永远不会有得见天日的那天,也根本没想过要去回应什么……可不愿意它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他竟也成了她的执念。
为何要有情爱?除了让人心神不宁,患得患失,还有什么好处?
远处二人姿态只像再亲密不过的一对爱人,彼此依偎,难舍难分——但那不是他,也不可能是他……也不像是她。他从未见过,那孩子看来这样娇羞,如怀春少女。
只是可惜了,即便那依恋是真的,喜欢是真的,即便他看进眼里……也不可能理解。
无谓。
什么爱不爱的,难道不都是无谓?闻岓站定在那儿,仿佛成了座雕像,不动如山。
那与他长着一张脸的人紧抱住她,宛若抱住了要珍视一生一世的宝贝,却在其背后举起一柄刀,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勾起了嘴角,直指着她心脏位置落刀——
他终是站不住。伸手轰然一股浩瀚气息扫去,将眼前一切都送去与黄沙做了伴。不管是他,还是她。
本就是虚妄,归于尘土中去实属正常。都是假的。他想。可那日后来,无人知其回去后对着桌上一盏茶坐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