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暗流涌动的水面投下石块，溅起水花来，泛开涟漪。

闻岓像是没有预料到她会这样说——当真没料到？

他像是先怔了会儿，才想起来转过头来问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才起一丝动摇，谈容便立刻稳住心神，坚定道，“若这条什么也算不得的性命能换来息事宁人，自然是换比较合算。”若这条命能换来您不为难，那便换吧。

她没关系的。没关系的。

谈容终于从他庇护的阴影下走出。

识沂嘴角的笑就不见停下。早说了，他胜券在握。那手，就这样举着，缓缓朝她走来。是迎接她来了。

闻岓眉心拧起，没松开手。

识沂已到她眼前。

那掌心也就摊开在她眼前。

就连这只手当下看来也是会让人混淆这人到底是师父还是识沂的程度的相似。不合时宜的一个念头忽而闪过……说来她不是从没有过猜测，但似乎至今也还没问出来个结果。关于他们究竟是何关系。

但，现在都不重要了。

要杀要剐，都随他便了。

她把自己的手放上去，立刻被他抓住，拉着往那边去。

闻岓看着，不知想的什么，竟没松开她另一只手腕。

识沂也像是听不出她话中鄙夷，好心情地，一步步将人拉过来，也自然而然地瞧见了甚为碍眼的，闻岓那只还没松开的手。嘴角又稍微勾起来些，平视也被他做出了睥睨一般地高高在上，退后一大步的同时，把人往自己这边狠狠拉来——

谈容猝不及防脚下踉跄几步，几乎整个人都要被他拽到怀里去，也差些就要栽过去。

而识沂却不停下这与挑衅无异的行为，直至他二人之间的距离，再没了闻岓能拉着她不放的余裕。

迫使他，松开了手。

谈容鲜明感受到了突然被松开的那只手的无所适从。下意识要回头，但克制住了。

现在回头的话……她怕自己会后悔。她会后悔的。

她明明还活生生站在这儿，面色却已如死灰了。

“你可以走了。”识沂抓着她，姿态高傲到有如胜利者。

闻岓眼神着实算不上善意。

谈容也瞪他，就差没直接把“闭嘴”两个字脱口而出。好在她还多少有点理智，知道谁才是阶下囚。

“谈容。”

身后这一声是在挑战她能够承受的理智的极限不成？

她一转身，骤然跪下。

这一着，才是谁都预料不及的。闻岓是，识沂也是。

他本没想放开她，却因她这动作，突然被挣开了。眼睁睁看她跪在面前——冲着闻岓。那手也是无所适从，虚无动弹几下，似是颇不习惯忽然没了人的手给他抓住。

看人跪自己的闻岓看来就更冷静些，视线跟着她身影垂下。

谈容磕头时脑门儿砸在地上的每一声都结实。

“不肖弟子，功不成名不就，未能给师门添光，反倒只知闯祸，给您增添烦忧，实在愧对师父多年教诲。今日一别，怕是往后再不能陪伴您左右，望珍重。”

说罢，又是哐哐几下磕了头。

她何时也没给人见过这般低声下气的样子。他们中，怕是谁都没有想到过竟会有这一天的到来。

识沂不喜她这般。这可是他的人！于是脸上没了笑意，明晃晃的不悦。

但……也是他的人了。于是也还是忍着。往后难道不是有的是时间一点点将她掰回来？不必急于这一时……咽下嘴里泛起那一丝莫名其妙的苦涩，而忽略了这苦涩产生的缘由……

还只道是不过是因为瞧见自己的东西还染着旧主人的气味。

紧接着，鲜血从她口中溢出，砸落几朵红梅到地面上，霎时绽开了一片。她忍下疼痛，但唇缝中泄出的那一声半响躲不开在场其余二人的耳朵。

识沂心下一惊，上前一步就要拉起她起来。但那手还没碰到她肩头，就见一颗金丹从她嘴中落下，清脆砸在血泊之中，滚了滚，最终还是在鲜血中躺好了。

她眉头紧锁，显然痛苦至极。

“你何必……”闻岓神色中流露出了显而易见的不忍。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谈容强压下将金丹逼出体外的不适，仍跪在地上，却抬头笑道，“请允弟子最后唤您一声‘师父’。这一身修为皆承您所赐，往后既是无法再作为您的弟子活在世上，又怎敢占着这恩赐？怎样来的，我便，怎样还给您……”

而那只手因其主人忍耐着痛苦，因其主人压抑着心头不舍，于鲜明血色中更是苍白干瘦地分明，挣扎着一般抓住金丹。就连这张脸，都肉眼可见地，在这一会儿工夫里消瘦了下去，形销骨立。

她手忙脚乱拭去金丹上难免沾染的血渍，“是我不中用，竟连点血迹都擦不干净……”连清净诀都用不了。

解开腰间储物袋，她将这东西塞进去，手上难免蹭上的血迹又跟着沾了上去，印在袋子的绣面上。

她看着愣了下，压抑久了的委屈蓦然腾起。离了金丹也就是如此了，连这点脏污束手无策。没用。废物。

脸上的笑都勉强，谈容仰脸望向他，视线深刻到仿佛要将他身影就此刻入其中，“弟子无用……还请师父见谅。”

那只手在鬓边扯下玉石坠子，一并塞进储物袋中。鲸跃也在那坠子里。他给的，除了她的命，她的记忆，她的骨血肉身……什么都在里面了。

跪在地上去够他的手，似是想将它亲手交付他手中。

可伸出去的手进入视线中，在他一身洁白的映衬下无比扎眼。血污干涸凝固……形同妄与天上白云比肩的污泥。

所以她其实，连最后将这东西亲手交还给他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手停在半空，无法再前进分毫。正如她这人，再无法靠近他分毫了。

闻岓却出乎意料反手迎上了她的手。

这张脸上全然没有因她手上脏污而显露出嫌恶。他无视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她所认为的会脏了他手的血渍，分外淡然，“你当真想好了？”话语中却另有深意。

他还没有放弃她。

谈容粲然一笑。

笑容于惨白与斑驳红痕中凄然，也……确实好看。

“输了就是输了。”识沂终于忍不住开口，心底那点自己都搞不明白的蠢蠢欲动的不悦越发明显，让人无法忽视，于是他毫无顾忌都摆到了脸上来，“她自己都做出选择了，你还来动摇她有意思吗？”

闻岓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是看着她，甚至那姿态，是朝着她微微弯下了腰的。

他像是在等着她的再一个回答。

只要她再说一句，哪怕只是几个字，只要她说……说她想回去，说她不愿跟识沂走，说她还要在他身边……仿佛，他都会不顾一切将她带走。

这样不切实际的自作多情的幻想更让人痛苦。

谈容深深俯首下去，“养育教诲之恩，唯有来世再报。往后，您便当我是死了吧。”

无论痛苦，还是折磨，非得要谁来承担这些的话，只有她就够了。反正不该是他。所以，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她将一切都还给他，包括这条命都可以舍掉。

从此，他们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