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则她不吃这东西，二来……她才不吃他那儿来的嗟来之食！

“少吃这点不会死，这也算不上是饭，所以少拿那些话来压我。没用！”

她眼睛瞪地圆溜溜的，一如既往的塞满了仇恨和愤怒，另外还多了点分明被强压住的那点“想”。

他已经看见了不同的风景……识沂嘴角不可见地又往上勾了一点。这波，不亏。

转手把糖葫芦塞到拿了铜板还没走的，冲着这一根垂涎欲滴了有一段时间，也快望穿了秋水的小凤凰手里，“好，你既不愿吃，那就不吃。”

听听，多善解人意。

偃旗息鼓，放弃地干脆。

心里都做好了要与他多缠几句的准备的谈容都意外了。

“给我吗！谢谢尊主。”这是短时间内，他的第二句谢了。

吃着碗里望着锅里说得就是他了。自己手里不还剩着半根吗？就想着这根了。

小凤凰喜滋滋抱着白来的这一根，张口就啃。看他这宝贝到不行的样子，不像是手上只是一个铜板就能买来的糖葫芦，而是颗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

只不过红宝石再好看，再贵重，也不能让他这么抱着生啃。

今日怎的如此好说话？谈容还在狐疑。她不信他，这不明摆着的吗？

只有识沂自己清楚，他已不算是无功而返了。笑意更甚。

两人对上眼，在旁人看来……更像是深情不悔的相公，与其正在气头上的小娘子。

可另一边儿，还有个有了吃的就忘了眼色的凤凰，因而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嘎嘣、嘎嘣的清脆声响。

不得不说，嘴巴不打，但他牙口确实是好。

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显然是塞进去一颗，偏还要这时候说话，含糊不清，“这么好吃的东西，谈容你为什么不吃呢？早先第一次吃到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怎么就在山里头待了这么久浪费了这么多年！不过以后我肯定是要每天吃的，世上竟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简直不可思议——糖葫芦里我最喜欢山楂了，外壳儿脆脆的，咬破了糖衣后里头粉糯糯，甜丝丝里又带点儿酸的，怎么也吃不腻！唔……当然咱这儿厨子用什么草莓葡萄荔枝肉做的也都不错……可还另外收我钱，简直黑心！还是这个好，便宜又好吃……”

吃就吃，他哪儿来这么多话？谈容不禁腹诽。

随即一撇嘴，表情和语气都是铁铮铮的男子汉作派，“没长大的小孩儿才喜欢吃这种东西。”

“反正我就是小孩子啊。你要是不吃的话，那以后你的都给我好了，我都能吃下去的。多少我都能吃下去的！千万别浪费了。”他脸颊鼓鼓像是仓鼠，更甚于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眼下是吃着面前的还不忘预定将来的不知道多少根。

“你想吃去买就行了，这儿何时短过你吃食？”识沂道，“好了，找你小叔去吧。我与谈容有话讲。”这就送客了。

“是我不能听的？”他忽闪着两只亮晶晶的眼睛问。

识沂笑着没说话，他就知道这意思了。是他不能听的。

但都有意外收获了，也没什么好特别留恋的，走就走吧。凤凰冲谈容摆摆手，刚才还粘人地紧，现在就片叶不沾身了，“那我过会儿再来看你啦。”

走就走吧——她和他其实也算不上多熟，只是……不是太想和识沂独处罢了。

虽说独处这情形也不是头一遭，更不是一次两次，但她依旧不习惯，也永远不会有习惯的那一天。这么想着，不高不兴退开几步，离他更远了。

待小凤凰彻底消失在视线范围内，识沂才转而在一旁绕着绿藤花卉的湖石长凳坐下。

午后才下过一场雷雨，浇熄了大半暑意，庭院内又有兴师动众开凿出来的弯弯曲曲绕了大半个院子的溪流，和引到几座六角凉亭顶上后如天然瀑布般泻下的水帘加持，盛夏的气息只剩下了沁凉与四处好风光。

而美人身处其中，更是赏心悦目。

“美人”其一识沂开了口：“你开始时没认出凤凰吧？他就是异界山上的那只——难得一见的九尾火凤，在凤凰里也是少见的。而他真身也早不是当年模样。如今羽翼丰满，赤红覆体，我猜你若见了，一定会喜欢。”

她喜欢不喜欢又如何？“美人”其二谈容心想。

“那时我就说你该契约了凤凰的，现在想来也还是可惜。不过凰七已不知化形多少年了，确实难驯服些，也就算了。不过小凤凰就不一样了，他喜欢你，这一点就够了。只要你愿意……”

“凰七……他是那只凤凰！？”她是曾心中隐隐有过猜测，但也没敢往那边想过——

“它竟是公的！？”她震惊到陡然回头过来。

重点居然在这儿！？

这一下，就刚好就撞上他微微笑着的眼睛，霎时让她想起来自己立场，不该这样对他“和颜悦色”，又是退开一步。本来就不近，这下更远了。

不，也不一定。谈容想。还不能这么快就下定论，说不准，说不准……其实只是她眼拙？

万一凰七就是雌的……只是扮男装，又或者，是有意化成男子模样呢？

毕竟，拥有那么震撼人心的美艳外表的，张扬如火，艳丽如阳的凤凰……竟是公的？要她如何信？

这重点，确实跑地够偏的。

其实私心里多少带了点来邀赏的意思的识沂：“……”

谈容后知后觉：“那时候在我脑子里乱说话的果然是你！”她才算想起来正事了，“不对，异界山不是不与现世连接吗？他们是怎么离开的？如今又怎么成了你麾下？我为何又非得契约凤凰不可？”

“凤凰喜欢你。他自愿的。这不就够了？待你重筑金丹，我就会让你们契约。”

“他还就是个孩子——”

怕不是他诓骗了人家孩子。

“只是你看着他是个孩子罢了。”识沂镇定自若，“他比你都不知道多活了多少年了。”

“……”就算二十来岁也依旧在修仙界是个愣头青的谈容沉默。反驳不得。她这年纪确实还不够看。

识沂手带着长袖往身旁一放。他今儿个罕见的未着锦衣，一袭长衫，风骨峭峻。轻拍一旁空出来的位置，带着某种二人心照不宣的意味，也引得谈容来看他，“再来说说，那二世子的事。”

这人说话，两句话里就有一句不清不楚。

谈容本来就不喜欢被人吊着走，更不用说对面还是他。

他越是想要她做什么，她就越是不想做。

因而像是不懂他什么意思，也不过去坐下，更不会好声好气问一句他什么意思，反而双手在胸前一抱，拽地二五八万似的，“有话直说，含含糊糊说半句藏半句，有意思么？”

什么二世子？她何时与什么二世子有过牵扯了？

“可我就喜欢让你来猜。”识沂笑眯眯道。

不同于她的不喜欢，他却是热衷于此。这感觉就像是……一件事，哪怕一句话都成了好像只有他们彼此之间知道的，秘密。旁人无从知晓，甚好。

“是谁让你吃不得糖葫芦的——忘了？”

谈容霎时忘了要说什么。

愣在原处，魂只在一瞬就别处……久远以前的某一处。

眼前仿佛又看见，红艳艳的山楂在石板地上骨碌碌滚过，沾上一圈又一圈土灰。

“应该不会不记得。”他仿佛看透她心中所想，看见了她所看见的，望着她，对着透过还未完全散去的云层投下来的几束光亮，笑地甚是粲然。

“不正是因为他，那乞丐才死的吗？你若运气再差一些，也少不得被迁怒，落得个……不过要是那之后带你走的是我就好了，也免得多年后，你给他养成了这么个捂不热的小白眼狼。”

语气中，带着莫名其妙的可惜。

他来救？怎么救？那时候他还给关在那个地方呢。

谈容浑浑噩噩，三魂七魄都掉了一半儿了。俗称，失魂落魄。竟都没开口及时就给反驳回去——她本就是师父的弟子，又不是他识沂的，那么对他再差劲也不该被说是白眼狼。

她……她分明想起了什么来的……可并不清晰，模糊，断断续续……

那是什么时候来着？乞丐是什么时候死的来着？

糖葫芦……糖葫芦……

他有意打开了那一段，刻意被她模糊了的，遥远的回忆。确实不堪回首。

谈容神魂恍惚眨了下眼，眼见着那段回忆在眼前弥漫了，逐渐遮盖住眼前所能看到的风景。很久了啊……

都过去那么久了。

久到连回想起来，都好像是在看别人的日子，不真切，恍若隔世。

那些沿街乞讨，捡东西吃，挖野菜草根抠树皮来吃的日子，被人唯恐避之不及，被人丢石头撵着跑，与恶犬斗架的日子……现在想起来，也都还是伴随着挥之不去的酸臭腐败气味。

那些日子，几乎贯穿了她整个幼年时期。

身上永远不会有干净的时候，反正穿的也就是捡来的或是义庄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不可能合身，也不会有什么皂角粉来清洗，穿着能稍微暖和点就行……什么是香？是街边她永远不可能有钱去吃的吃食的气味，是穿着干净的人从面前经过时飘来的气味，总之不会是她身上的。

自有记忆起就是那样了……她从有记忆起就已经是个乞丐了，一个被乞丐捡回来养着的小乞丐。周围也都是乞丐。所以那时候没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那么奇怪，也从来不觉得自己与那些光鲜亮丽，穿戴整洁之人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世上存在他们，也存在像她这样的人，仿佛理所当然，她也不觉得不是理所当然……从没人跟她说，其实她也是可以进到那一边世界去的。

不论他们与她之间肉眼可见的差别，还是他们对待她的那种……眼神、姿态，都从未让她有过哪怕一刻觉得自己与他们一样，生而为人。

他们才是人，她活得还不如狗——眼睛里看到的，感受到的，就是如此。

流浪着，苟活着，重复着单调的，只为了不要死而重复的一天天。

好一点的日子是，就是偶尔能碰到施粥，或是哪位好心眼还是缺心眼的打赏银钱，次一些的日子，也就是被人当作垃圾似的拳脚相加。

相比起来，好日子是少数，挨打是多数。

她身边许多人都是这么去的。被打之后能熬过去的也是少数，死了也就死了。遇见病痛，死也成了心照不宣的注定到来的一个结果。

这一点，她算是幸运的。

她这身子的特殊之处就是在遭第一次毒打之后发现的。疼归疼，流血归流血，也那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依旧活蹦乱跳。

乞丐见她这样奇怪，后来甚至都不许她把衣服上血迹洗干净，唯恐叫人发现了这秘密。

于是每日都是与脏臭为伍……和晦暗到都分不清到底是血渍还是单纯脏污的痕迹作伴。

现在想来，其实在乞丐还活着的那段时间，她挨的打倒少一些……虽说依旧如家常便饭，歧视随处可见。仿佛很正常，干净的人看不起不干净的人，有爹娘的孩子看不起没爹娘的小乞丐。

“可惜了呀，若那乞丐还活着，就冲他当时收留了你，现在也该是他来享福的时候了。”识沂意有所指。

享福？谁？

乞丐？

他享不了这个福，他没这个命。他已经死了。早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