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沂藏好了眼中精光，掩住了势在必得，一脸纯良，“父亲是修者，一次除妖中将你从凶兽嘴边救下，也不知你生父生母是谁，便将你养在身边。我那时与父亲分隔两地，并不知此事。后来得知，也已经是他撒手人寰，托人带你来投靠我的时候了。那时……你还不记事呢。”他露出恰到好处的哀伤，以及无奈，“他留下的遗言，便是希望我能够护你一生，也说了你是好孩子，要我好好待你，你活一日，我便只能有你一人。”
他编起谎来，还真是眼睛都不带多眨一下，如家常便饭般信手拈来，说得谈容越来越自我怀疑，仿佛自己真成了他话中的那个人，为“父亲”的溘然长逝忧心，为自己忘记了相依为命的“兄长”歉疚。
“你放心，虽然婚约是父母之命，但我从未觉得你是负担。此生，我只愿有你一个妻。”
谈容颇不自然抽动了嘴角。到底是觉得别扭。但也正因为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都说不得。
“你为何会是天生仙体的缘由并不可知，但却是副修不了仙的身子，幸得武学天赋高，于是我开始教你习武……这些，不知你是否还有印象？我原以为已将你保护地极好，哪知还是差点……”
情到深处，他抓住她手，满是担忧。
“这怎会是你的错？”谈容心里头还没能完完全全接纳了他的说辞，但因为自己没有打从心里接受而更感愧疚。这是仿佛自己成了白眼狼的愧疚感。
她或许会觉得不对——但而今她这张白纸上该留下什么痕迹，全凭识沂一支生花妙笔书写。
便是凭空捏造，又能如何？
“可这些……我也都不记得了……”愧疚的还是被欺骗的人。
“无妨。”识沂真像个包容大度的兄长，温柔安慰，“不论过往如何，也都是过去了，忘了便忘了。往后日子还长呢，你我的将来才更重要。”
这话他也说得出口！小凤凰多少年没掉的鸡皮疙瘩都要在今天掉个够了。就因为这在眼前上演的，避无可避的情爱戏。
他就算不知道二人之间具体发生过些什么，但也知道肯定不会是识沂说的那样。可他也说不了什么。没办法，他怂。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谈容一脸认真地被识沂高超卓绝的演技骗得团团转，乖乖被灌输莫须有的“过往”，温顺到令人不敢置信……
从中，凤凰竟品出来了几分……身为旁观者才能感受到的悲哀。
不管是骗人的那个，还是被骗的那个，都是可悲。
“你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往后想必也会觉得教中有些人、有些事陌生。不过不必害怕，这是你的家，如今你是这儿的小姐，往后，也将会是尊主夫人，没有人可以对你不敬，也没有你去不得的地方……我们一起再慢慢熟悉起来就好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你。”他拉着她手就这么扯谎，也不怕天上落个雷劈了自己。
“谢谢……兄长。”
“何必这般生分？叫哥哥就好了。”
这句绝对是夹带私货。
凤凰差点儿没忍住露出见了鬼的表情。但还好忍住了。只敢默默想，若非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简直猥琐！
“嗯……”谈容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随即又像是怕自己这表现伤了亲人的心，冲他粲然一笑，“谢谢哥！”
这张脸上就该总是挂着笑……他想。如阳光投射下来般耀眼。
这样看来，失忆也不算坏事。
“你想要修行吗？”他突然这么问。
脑中有一个声音迫不及待地破土而出。
谈容下意识就要点头。
但话出口，成了：“为何？”
“以往我不愿你成为修者，唯恐有朝一日你陷入险境，但眼下看来，光是习武显然不够。”
“可你不是才说了，我是无法修行的吗？”她又不懂了。
“你这身子确实是……但只要你愿意，我可分一半元神给你，从此你便可以开始修行了。”
小凤凰开始怀疑中毒的是不是自己了。所以他作为旁观者看到现在的所有……其实都是他中了毒脑子不清醒幻想出来的？
不然怎么能一幕比一幕更荒唐？
——一半元神！
那可是一半元神！
识沂到底是怎么用这种……这种……像是不过就是送她一件衣服一双鞋子似的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的！？
便是在场唯一一个在目前来讲不太懂这意思的谈容，也能听出来是什么意思。况且她有眼睛，自己能看凤凰那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
此事绝不如他面上看来这般云淡风轻！
“乱讲。分走一半元神是不是会伤到你？”这话里明显是带着担心的。
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的担心。
识沂一时都有些怔然……除却他与闻岓共通的那段记忆，他就几乎没见过她对他如此……
不过他终归不是青头小儿，没让人看出来那一刻失态，脸上堆着仿佛任他外头风狂雨骤也绝不会有半分变化的笑，“不过一半元神，不碍事的。我本就能活很多年，望也望不到头，而这些岁月即便是打个对半也毫无影响。可对你来说，意义重大。”
“长生不老？”她反问。
他一笑，“傻孩子，你本就是长生不老了。”
脑中似乎在这一瞬闪过了什么。
具体的抓不住，也没想起来。但她依稀觉得，这话，似乎与自己一直以来所认知的——不知从哪儿来的认知——不尽相同。
“天生仙体，自是长生不老。不然你以为我怎能放心让你一生不修行待在我身边？看着你老去，死去不成？”
小凤凰努力板着脸，不让自己脸上再露出丝毫给他泄底的表情，还拿看窗外风景来转移注意力，实际上耳朵却根本控制不住去听那边动静。
整这么刺激真的没事吗？他这旁听的不会被灭口吧？
说来尊主也真是舍得下血本——一半元神真要是给出去了，那跟命运共同体还有何分别？
岂止是能修行……简直一步登天！只要尊主想，如凤凰一族一代传一代的传承一般，直接送谈容“上天”也不是不行……多少人、妖、兽都羡慕不来的无上的好运气。
何况尊主还是他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当世最强者。
略显夸张，但事实如此。他确实还没见过能打败他的人。
这样一个人的元神有多强大，可想而知……又或者说，想都不敢想。
“拿走一般对我的影响微乎其微，再者，你我本就是要成为夫妻的，分你一半又如何？”他语状亲昵。
谈容给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被他说着这样深情的话，还被深情望着，脸上难免要发烫，同时也还是避免不了别扭。
她怎能觉得别扭？也更不该在这一刻不敢直视他——他们不是该在这世上最为亲昵的关系么？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却还是不自在移开了视线。
好像是刻在了骨子里的，对于这样的亲昵的不自在。
他们既然是相依为命，彼此是彼此重要的亲人，怎么能感受到的只有陌生？陌生到，她好像从未与这人有过这番情意。
谈容心中更是自责。她怎么能这样？被曾经最亲近的人这样对待，他该多伤心？
她握紧了拳，给自己鼓劲，不论现在觉得有多陌生，都必须尽快再熟悉起来！
识沂就当没看见她纠结、闪躲，“你只需告诉我，想不想修行？”
这一句话根本无需她来多想，仿佛是刻在心头的执念，答案就脱口而出，“想！”
如本能般。
光是听见，激动的颤抖就从心底攀爬上来，让她暂时想不起来旁事。
她想修行。想变得更强。这样的念头十分迫切。
迫切到她自己都要抑制不住的渴望……变得更强，然后名正言顺地站在……站在……
站在他身旁？
她不是应该早就站在他身旁了吗？为何还要想？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似乎是很久以前就被种下的种子，被播撒在身体乃至灵魂每一个角落——想要变强，变更强，更强……不受当下大脑控制的本能催使一片沃土之上蠢蠢欲动的种子破土而出，伸展着藤蔓，要冲破胸膛来，邀功讨赏一般在他面前开出一朵花来。
尤其当视线触及他脸庞——
谈容想，她不该对他有所怀疑。哪怕只是一点，都是对他，对他的心意的亵渎。
灵魂的战栗不是假的。或许这就是她对他的依恋。即便是缺失了记忆，也依旧被一点一滴记在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地方。
“我想要修行。”她微微笑起来，努力让二人之间因为失忆产生的隔阂淡去。
但她可能再也没机会知道了——不该存在隔阂的那个对象，并非眼前人。
可那个人也被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