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宁照例会在早上去好友住处看上一眼。

即便那门前惯常守着人，除了大夫或是其他获准许的人，谁也不给进。

但她与被软禁的紫苣毕竟自年幼起便相互扶持长大，感情并非旁人能比，即便进不去，见不了，也放心不下，只得风吹不倒雷打不动来远远望上一眼。

望一眼迎着大夫被打开，而后又在大夫身后被关上的门。

总好过什么都不做，只有心中不安。

风言风语总不绝于耳，她不想听，也总有人说到她耳边来。无非都说紫苣是活该……

的确，谁也没拿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僭越逾矩，可事到如今，说什么也都是没有用的。难道现在来指责她，她遭受的痛苦就都能被合理化吗？

青宁不愿听那些马后炮，虽然她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至少这件事上，好友确实不该意气用事。

说到底，他们都不过是尊主的刀剑。刀剑，怎能有自己的想法？更不要说，存了不被人容许的私情。

可身为好友，她也只盼望此事过后，她往后行事能更谨慎，再不要有那不该有的心思了。那是是错的，是不值当的……新来的小姐甚至都不知道因为自己害得一个人遭罪，她反正被尊主宠在心尖，磕不着碰不得——如何能相提并论？

天上地下，不啻云泥——不自量力。

青宁觉得悲凉。惩罚就是惩罚，没人放水，没人敢放水。

青宁曾抓了人到刑堂过，也曾亲眼得见刑堂怎样行刑……经那一遭，她就再没踏进去刑堂大门。

紫苣应当不至于受太过重的责罚，但被卸了灵力，生生用肉身扛罚是一定的。然后就是如今这半死不活的，在没有灵力护体的状态下等伤口自行愈合……大夫定期来看也不过就是保证人别死了，并非是要救她……这段时间最是难熬，没人能够帮她。

只有撑过去。

“今日起，此院解禁，你们也不必再守在此处。”大夫出来后这么说。

守卫不多问，微颔首后，便迈着齐整的步伐走了。

结束了？

青宁反而觉得有点不真实。

“人是没有生命之忧，你可以进去看她了。”她将视线投到青宁身上来。

“谢过大夫。”青宁匆匆点头道过谢意，忙要越过她去，进去院子里。

“但切记——不要太过同情，不要出手打抱不平，”略带几条细纹而更显岁月精雕细琢的眼睛仿佛看透了太多而波澜不惊，近似无情，“永远要记得，尊主不是无缘无故地降罪于人，这些责罚是她自己该受的。”

青宁放缓脚步，她想开口反驳，自己怎会拎不清。可对上她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你须知，不论她现在如何，不要因此生半点不该有的念头。只需引以为戒，不要做尊主所不容许之事。”

她最终还是道了谢，“……谢您提醒。我知晓的。”

她当然知晓，这教中无人不晓……任何人都不能违抗尊主。

不过话是这样应下的，待到半晌后，青宁再踏出门——

不知是否是因为屋外已爬至头顶的太阳过于晃眼，使她睁开眼睛都费劲，只觉得眼底刺痛，整个脑子都要被灿灿金光塞满。

一阵眩晕起，在一瞬间将整个人包裹。脚步也因此踉跄了一下。

不该动摇——她想。动摇不起，更承担不起其后果。

早在去见好友前就想好的，不论看见其惨状如何，都不能有不忿不平。她该做的，只有探望她，以及规劝其放弃微不足道的妄念。

……可一切都在亲眼得见之后土崩瓦解。

心头攀爬出来的悲凉根本无法抑制，尽力让自己莫要介怀的念头如拿手堵泉眼，根本堵不住……心高气盛如好友，何曾有过这种时候？她想，眼前又浮现出方才所见，只觉得好友如陌路人，一切如幻境，不真不切。

到此时才惊觉，所有事先的打算都是徒劳。她不是没心没肺的人，也不是圣人，根本做不到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青宁浑浑噩噩走在路上，也不知是往哪儿去。

茕莲教可不小，就这么乱走也有一会儿功夫，等回神过来，自己都不知道走到了哪儿。

说巧也巧——再没这样巧的了。

迎面走来一人，月白羽衣飘飘，冷着一张精致的脸，仿佛见到的每个人都欠着她钱似的。

青宁正好就与她打个照面。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脚步就停下了。

对于那位传闻中的小姐，青宁多耳闻，而少有面识，可偏偏这时，偌大教中，打从她对面走过来的正是那小姐！

谈容也是觉得莫名其妙。

她路走得好好的，突然就被对面这人看了脸色，本来还成的心情，只这一下就被染上点黑色。

心里觉得奇怪，自然多上心了几分，不过脚下不停，也没有要停下问上一句的意思，继续朝前走。

视线与其视线交汇，心想这自与自己对上眼后，就不知犯了什么病，停在原地，一脸煞白的美人到底什么意思？她虽然没笑，也不至于就成了罗刹吧？看来有这么恐怖么？

就这样与人擦肩而过，谈容并未回头。

而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青宁那点为好友而生的悲凉和不甘已重复着在心头不知反复多少次……好友所犯之错真就有这么过分？以至于受罚到至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罪魁祸首”却大摇大摆，风生水起……此人怕是想都不会想到还有那样一个人因她受罚，因她受苦。若立场对调——尊主喜欢的是紫苣呢？现状还会是如此么？

不会的。青宁如是想，说到底，她靠的也不过就是尊主的宠爱罢了——

如今的锦衣玉食、无法无天、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全因有那一人站在她身后。

若没有尊主，她又算什么——何德何能！？

这念头一旦起来，就如狂风骤雨，打得理智飘零四散。叫嚣不停的疯狂念头迅速将告诫不行的理智解体。

凭什么？

凭什么？凭什么！

谈容那边也就困惑那一会儿，立刻把这点微不足道的困惑揉吧揉吧扔远了。这人怎样，关她何事？恶意这东西，向来是无理取闹的多，若真要事事计较，追根究底，那可忙不过来。

何况她本也不在意她人如何做想。

就更别提，现在脚下这条路还是赶着去见识沂的路。想到这儿，脸上表情才生动些。

然而下一刻——

那笑容凝在眼底，结成寒霜。

谈容身子往一旁侧着倾斜过去，避开自身后毫无征兆袭来，显然冲着她来的一双手的同时，顺其手指、手掌、手腕，一直回头看到来者衣袖。

还是个“熟人”。

她转身势头不停，一小步踩在地面上——与其说是跃起，但因那离开地的步子着实不大，且身形翩跹，该说是几近飘起来。身后还没来得及跟着人一起过去的长发也让她自己看到少许，飘散在视线之中，在空中悠悠落下——

这些，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

啪啪点开几步，谈容站稳后就与女子面对面彼此看个清楚。

难怪看这人不对劲，还真是憋着坏劲儿。她冷着脸想。从来只有她耍人的份儿，哪儿有人能把坏心思打到她头上来的时候？

青宁看清她，如梦初醒般整个人肉眼可见抖了下，或许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了。

但话到嘴边却成了，“属下青宁，请小姐赐教！”

一般来说对于找上门来切磋的，谈容向来来者不拒，不过这人出招之后才说，难说没有马后炮，事后诸葛亮之嫌。

何况……是否心怀不轨，她不是不能从那一刻自身后袭来的气息中感受到。对方分明来者不善，那么她也不必做表面功夫。

谈容面上表情更是冷硬。

落在对面眼里，也自然更为可恨——

她就是不甘！不甘于同样生而为人，身份之差如鸿沟，不甘于好友只因微不足道一件事就落得那样下场，不甘于导致这一切发生的人依旧大摇大摆，一无所知！

凭什么？！

就凭她命好！？

这不是报仇。青宁这么想着，似是到了这时候还在为自己的冲动找补，这只是……不过是正当切磋。

至少，她至少也该让这人吃点苦头，即便对面可能永远也不知道缘由。

她有意让自己忽略谈容如今才多少修为，而她自己又是什么修为。她们要切磋？用脚想都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切磋——傻子才信。谈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