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沂回头——
灵石往头顶一抛。当然不是“随意”。比离弦而去的利箭都要快,穿过层层细枝末节,嘭,稳稳当当砸中枝干,引来震颤瞬间蔓延开,连带着附近枝条、树叶都颤抖。
或绿、或枯 、或青黄相接的叶面上像是就为这一刻早早攒好了充足水滴——
一切都在刹那之间。
谈容举着伞飞快退开,只往自己头上是严严实实一盖,随即只见劈头盖脸一阵“暴雨”从天而降。
伞面上好一阵“噼里啪啦”作响。她在伞下明眸皓齿——幸灾乐祸。
可下一刻,看好戏,妄图扳回一城的笑容僵在脸上。
反过来,是识沂脸上半纵容半得意的笑容耀眼。姿态更是不紧不慢。
别说是冲着砸到他身上去的,它们即便前仆后继、视死如归,也根本连他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不知够不够眨一次眼的这么点时间里,他已然张开了结界,肉眼不可见的屏障如伞一般在他头顶撑开,雨水砸在上头,描绘出其轮廓。
小算盘打得好好儿的谈容是瞠目结舌。失策了……
滴答。
落单的小水滴姗姗来迟,孤孤单单落下,也给他结界葬送了性命。
清脆的一声同时砸醒了谈容。
她不开心了,挫败了,“没意思。”嘟囔一句。
又是结界——到处都是结界,他简直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了,世上好像就没什么能让他狼狈的。
“那你要如何才觉得有意思?”识沂竟也不同她生气。
她可是给他挖了坑,要他“当众”出丑。诚然,他永远多层障眼法加身,即便真是全身淋个湿透也未必能让别人看见。
但谈容似乎并不在意,她只想让他也稍微狼狈下。总不能每次被牵着鼻子走的都是她吧?
她瞄他一眼,没说话。不过眼神里的意思已很明显了。他明明都知道她想做什么,却还偏来问,她才不要上当。于是扭头,又是不服气的一声轻哼,下巴微扬起,倔强。
既然有结界护着,那就也别撑伞了吧!她自己撑就好了!
伞柄往肩颈一靠,转身就走。
恭喜他,又一次把人撩炸毛了。
他被留在身后,笑意却越发深,像个神经病。怎么会有人被甩了臭脸还如此?
谈容走在前头对这一无所知,倒是反省起来,天真是大忌,对于这样的老油条还是得换个更复杂些的套路。来日方长,她就不信还不能成功一次!
反正放弃是不可能放弃的。
“诶,谈容。”
他突然唤她。
“怎么?!”她也不是没脾气的人——
还不待真转过去呢,她甚至都没能看清眼前景象,在一头雾水的状态下更被拉进云雾中,眼前天旋地转。
原来是身后人拉住了她手腕,拽着拉她进他怀里,打乱了她步调。
手上油纸伞难得一见还能从她手里脱落,顺着这动作的惯性被扔了出去。砸到雨后泥泞的地面上,与铺盖一地的落叶做了伴。
两人的视线间没了阻隔,猛然撞到一块儿。
谈容只有满脸惊愕。搞不懂他要做什么。
这样胆大的,丝毫不避讳他人视线的举动发生地太快。
脚步跟着他环住她腰身往前走去的动作,朝后迈开了步子,衣角难舍难分纠缠不清,荡漾出波纹,直至背部抵上了树干才停下。
识沂放在她腰上的手正好垫在她背后缓冲了撞击力道,使得她几乎感受不到突然撞上树干的冲击。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擦过她脸侧,按在树干上。
这是……她不可置信般着看他。
也瞠目结舌看劈头盖脸地,头顶落下好大一场“雨”。
他的脸近在咫尺,笑容依旧。
谈容没扛住在眼见着雨要打到身上来的时候反射性眨了眼,可识沂不闪躲,也始终没变了表情,在她眼前被“雨”浇了个严实。
他何曾有过这样狼狈的时候?
谈容偷偷又睁眼。反正她从没见过他狼狈。
别说长发经这一遭成了半湿不干,便是脸上,肩上——背上她现在还瞧不见,但能看得见的地方都已很分明了,被打湿了个结结实实。
唯独她被他护地周到,哪怕一根也没能被雨水触摸。
鬓边渗出来滴不听话的,沿他脸颊直滑到下巴,随后滴落。
她眼里只有他还在笑的眼睛……那里头有无奈,更多的是纵容……耳边轰鸣声不停,锣鼓喧天一般,要让其他声音都离她远去。唯余被具像化了的自身心跳。
“这样你便开心了?”他挑眉,道,“就这么想看哥哥出丑?”
但凡不是他说出来的——这但凡不是他说出口的——
可,是他。
说话的人偏偏就是他。
谈容轻而易举被戏弄到了,拳头也不可能挥出去,忍不住喉头滚动,咽了口水下去。
还是自己不争气啊。她面红耳赤想。分明眼下出丑的是他,怎么不争气到心乱跳的是自己?
咬紧了牙关。镇静,镇静——要镇静!不能慌——不能乱!
识沂没紧追不舍。他已经看到他想看的了。直起身来,顺手拨了飞到她眼前,正若未有睫毛阻挡,怕是都要戳到眼睛的一丝发。
她这胸膛的跳动啊,都要蹦疯了。
“好了。开心了?”他也不管身上,湿了便湿了,像是给人夺了舍。平日衣服上染点渍都难受,今日怎么就能忍了?
“走吧。”
那只怎么看都不合礼数的,放在她腰间的手改来牵手了。
他坦坦荡荡,把主动权都握在手中,没有十指交扣,也足够旖旎。
反正害羞好像都是她的事,而且这时候谈容也顾不上别的了。光是要抵抗失控的心跳都够呛了,而剩下的心思……都在他牵她的这只手上了。
白色身影如谪仙从云端来,飘然落于城中一坐宅邸,飞檐翘角之上。
它恰好坐落在人流熙攘处,却不知为何似乎来往无一人注意到这异象,皆视若无睹。
此处远离天同山地界。闻岓照旧是眉眼清朗分明,如光风霁月,眸色如墨,不见杂色,面色沉静,一身白衣胜雪清。
守卫在自上而下一览无遗的院中,按部就班分开几队来回巡视,但谁也没看到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在屋顶。不知是在巡视什么。
闻岓来到院中,也像是走在自家院子里似的,就在他人眼前也不见那人有什么反应。
不过说实在的,就他这闲庭信步、泰然自若的模样,怕是即便有人能看见他,也得先怀疑府上是否何时起多了个自己不认识的主子。
对面那人径直走来,仿佛自己面前是空无一人,快要撞上了也不见闪躲。
最终还是闻岓侧开了身子,在看那人错身而过的一瞬,他摊开手心……
方才还空无一物的手掌,竟凭空多出来个小玩意儿。
一个藤条拧出来的四肢躯干架构简单的,人偶。除却尺寸、材质,与那万归门掌门被他从身上拍出来的,几乎一模一样。
走过去的那人突发心疾般,弓背跪倒在地,面目狰狞着抓住了心口这一块儿,如遭受灭顶苦楚,嘶吼出声来。
不远处有人见了,惊叫着他姓名跑来。
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所以不需要那样大的傀儡架子来撑起散沙做的身子吗?这段时日已见过不少傀儡样式的闻岓心想。反手收起这东西,转而手里又多了颗看来不比小孩儿指甲盖大多少的小珠子。只轻轻一弹,便从背后没入男子身体,穿透衣衫,不留痕迹。
跑来的那人才跑来问了句怎么了,痛楚便如云烟消散,地上的人蓦然没了声音,怔怔有如痴傻。
“二哥?”
“无……无事了。”男子陡然一惊,回过神来,更是觉得摸不着头脑。
意外来得急,走得更是快。他自己都琢磨不过来,好像转瞬之前那心悸只是他发了癔症了。
“当真?”那人担心道。
他摸摸心口,也是匪夷所思,“似只是一时不适,眼下没什么感觉了。”
“近日不太平,还有好些地方免不了你来操心,千万要注意身子。还是先回房去休息会儿。我马上让人叫大夫来。”
“战火不熄,何时能太平……也好。”
两人相携远去。
闻岓已走出一段距离,心里有着自己要走的路,始终不为他人所动的模样。
而后这段时间,这座城内类似场景上演数次。但他再没让那些人记得自己的异样。刚开始的那一个是例外,是他没能想到识沂在这里给他挖了个……着实算不上什么的陷阱,如今知道了,自然不可能再打草惊蛇。
避开凡人耳目还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看来,他果真是为了解开傀儡术来的。
……明知这举动无异于杯水车薪,明知世事总难两全,他若不下决心割舍……永远不可能斗得过识沂,他却还是来了。
像是垂死挣扎,倒是不惧是否惹来识沂反攻倒算。
若真有了那样一个结果,谈容的牺牲岂不白费?
他当真不知?
他怎会不知。
只是,他现在在做的又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