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巧合从来如此,怕什么来什么,说什么来什么。
识沂前一天去见了孰秋,拿来个当时没说是为谁,但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给谁的——灵石。当然,也不出意外,当晚就到了谈容手里。
而这次日晚上,就是不容置喙的朔月夜。
识沂院落里本就不安排人守着,也不许任何人靠近。今夜同样如此,没有例外。
天色将暮时,蛰伏近一月的毒素已开始在血液中蠢蠢欲动。
识沂独自在房内,忍受着一刻比一刻更为剧烈的疼痛游走全身。尽管此时已经极为难受,却也不过就是前菜,是漫漫长夜前的序幕。
他盘腿静坐在床榻上,看表情似乎毫无痛楚,但额角的冷汗却骗不了人。
虚缈峰上有融灵璧,茕莲教中没有,而他更不能在此处放出灵力,因而每分每秒,只感觉滞留筋脉的灵力带着毒素游走更是快——致使人气血翻涌,心慌意乱。
此毒无孔不入,无药可解。到最盛时,光用疼痛就几乎将肉身摧毁。
他只能让自己尽量冷静,与控制住自己不要使用灵力。
“小姐。”
“小姐。”
谈容迎面碰上从大堂走出来的两个女子。
点头回礼的同时,她问:“我哥呢?”
原是来寻识沂的。
“尊主午后只来交待了些事便走了,离开已有许久了。属下等不敢妄议尊主去处,小姐还是去别处再找找吧。”
“哦。”谈容略感失望。
她还以为是办公事去了才找不到人,既然这儿没人,难道是回房了?
想着,她转身就走。
“小姐慢走。”二人齐齐在身后行礼恭送。
可谈容抬脚才迈开一步,忽然折回来,“你脸上是易容?”
齐秋一愣。
“小姐为何这么说?”另一个女子倒先替她开了口,“齐秋本就这模样,未做易容。”
“没有易容?”谈容似乎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听了这话,紧紧盯着她,眼神直勾勾的。
她在好奇时,眼睛总分外澄澈。即便同为女子,也难说不会被看得羞臊。
何况齐秋本就心虚。她毕竟——是以前与谈容见过面的。在腾霄国。
“我总觉得瞧你眼熟,可这张脸……”手和脑子一起动,所以两只手也跟着毫无意义地比划了几下,“细看又是不认识的。”
齐秋心中忐忑,心想她真不会想起来什么吧。
那她可完了。
“小姐怕是记错了。属下并不常在教中,只是远远见过小姐几面,何况长相普通,哪儿有福分被您记住?”她做低了姿态,尽量让她看不到自己的脸。也真是难为她了,好歹也是一国国母,到了此处,对着识沂伏低做小也就罢了,如今还得对着谈容低声下气。
她自己却似乎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是吗?”谈容像是接纳了她的恭维,但态度并不热切,这种话听听也就算了,“你说这话真是谦虚。”
她看着齐秋:“你这模样也是数一数二的,有什么好说普通的?还让不让普通人活了?”
“属下失言,望小姐恕罪。”她故作惊慌,“属下只是在小姐面前自惭形秽,不敢妄言罢了。”
突然被拍了马屁的谈容:……在感知到快意前,她的鸡皮疙瘩先跳起来了。
“这种话就不必说了。”她连连摆手。何况听着只像是阿谀奉承,并不过心。
接着她就来了这么一句,“啊我知道了!”
这一下,差点没给齐秋三魂七魄都吓到离家出走——她知道什么了!!?
“你是不是易容后在我面前出现过?”
嗯?齐秋都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那我之所以会觉得你眼熟——却对这张脸没什么印象就能解释通了。一定是这双眼睛……或者身量什么的曾经见过。”谈容说着,越发笃定,上上下下将她好一番打量,简直像是要用眼神洞穿了她装出来的这副表象。
“以往是曾易容出现在您面前过。”齐秋已相当努力不让自己声音发抖。
连一旁那人都跟着紧张起来。
眼下此处三人,只谈容一人不知,这背后隐瞒着她的究竟是什么。
她能知道才怪了。她可不会堪破人心。
“易容啊……也挺有意思的。至少比用起来还得担心会不会被修为更高的人看穿的障眼法有点儿意思。”就好比她这修为,即便会障眼法,怕也是骗不过几个人。
“能否给我几副?□□。”
兜来转去,原来就是为了这个。齐秋终于能稍稍放下心来。差点不知要折寿多少年。
“既然小姐想要,即刻就差人给您送去。”另一人亦如释重负。
“嗯,那就麻烦你们了。”说到这儿,谈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来的了。她还得找识沂呢!
看天际泛着深沉灰蓝,莫名有点不安。
“明日吧,明日你们送来。”她留下这句,道别后,脚步匆匆就走了。
这玩意儿再新鲜,还能和识沂相提并论?怎能在别件上绊住了脚?
“应当……没有认出来吧?”齐秋望着谈容身影消失的方向,仍不敢确定。
“不用担心,就算真是要想起来也不该先想起来你,你置尊主于何地?而且你不是说以前与小姐也没见过几面嘛,还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她如今怕是连‘腾霄’这么个国家都不记得了,怎么还能记得你?怕什么?”
齐秋犹豫着,点了下头。
是啊……本就不是多深的交情。难道谈容还真能对一个,见过几次,差点死在她手下的“人”留着多深刻的印象?
不可能的。
齐秋这般这样安慰自己。
下次再见她时,她该再放松些的,没必要这样慌张。
谈容杀到识沂住处时,夜色已染了几乎整片头顶天空。
繁星点点映如灯火,却不见月光。
她也没多想,叫了声“哥”,有恃无恐一脚踏进院子,踏过了结界。
而她本人都未必知道原来这儿还有结界。
识沂在晦暗中睁开眼来,自然是感知到她来了。不被结界弹飞的也只有她了,不做他想。
而这张脸上虽然并看不出太过明显的,此人正为苦痛所折磨的迹象,但只是这么睁开眼,都似乎比他往日要费力了些。
怎么偏偏这时候来了?她撞破他身上这个秘密这件事,还不在他计划之内,但……
不。
房内没点灯,他的眼眸在昏暗但依稀可辨映着微末光芒。只要利用得当,是能产生他所喜闻乐见的效果的。
谈容那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只觉得屋内愣是没透出一丝光亮这事儿奇怪。毕竟天都黑了。
难道她又有扑空了?他不在屋里?
脚步顿了下,但立刻思及,来都来了怎能半途而废,还是继续往前走。在或不在,也都得她亲眼确认。
房门是紧闭的。
看不出端倪。
她对着门举起手,虚握的拳头悬在门前正欲敲下——好歹也是没想着直接撞进去,已经很给面子了。
可猛然一阵妖风,与大门敞开这一动作同时发生,将她惊在原地。
说是妖风,只因这风来的着实蹊跷,且急又猛。
从她身旁擦过,席卷地身上衣物都给朝身前狠狠摆了几个大幅度,猎猎作响,脑后青丝也飞舞到眼前来。她听见门砸进去后,发出的仿若即将完全解体的苟延残喘般□□。
天色再暗,也掩不住她一脸错愕。
——什么鬼?她的第一个念头。
——他果然在这儿。紧跟而来的第二个念头。
“大晚上的吓我做什么?”她先抱怨了一句,但既然知道他在,那么好歹是放心了一点儿了,“天黑了也不点个灯,神秘兮兮的,让人好找……”
她嘟囔着越发往里走,借着平日走熟了的记忆与隐约的轮廓,往更为深沉的夜色里去。
她记得里头那桌上有根银烛。
没点灯正好,今日她非要点了它不可。
谈容就这么缓慢往前走,但期间也没得来一句回答,便又唤一声,“哥?”
她看不清他可不意味着识沂也看不到她。即便在这般黑暗之中,即便在难忍疼痛之下,他也依旧是看她看得清晰。
眸中映着她的身影,也倒映着所有眼前可见的光亮。
“怎么都不说句话?”她抱怨道,“这也太黑了。”
抬起来的腿踢到了凳子腿,双手往旁边一摸,摸到了桌子,才知道自己算是找到目的地了。紧接着磕磕绊绊又摸索到了烛台。
以往没有大展拳脚的机会的火折子此时也终于有了用处。谈容打开后呼呼吹了几下,就见黑暗中,微末的火星逐渐明亮,燃起一小簇橙红。
成了整间屋内最是明亮的一处。
也更能够让他分辨出来,所有的晦暗中,最为耀眼的,比烛火还要耀眼的他的执念。之一。
谈容这时候还没意识到当下发生着什么,她点亮烛台后才抬起头来看岿然不动的识沂。
“怎么我叫你都不应声?今天你好奇怪啊……”她不痛不痒抱怨了这么一句,一如既往的没大没小,但还有点软乎乎的。
一盏烛火的作用终是有限,谈容这时候还没能察觉他异样,脸色在烛火之下不还都是差不多颜色?
最让她觉得奇怪的还是识沂怎么都不说话这事儿。她甚至看到他轻皱了眉。
“哥?”不太对劲。
他不是不想回应,他是不能回应。那毒霸道,任是大罗金仙也无法抵抗,更遑论即便修为不低,说到底也还是人的他?
几乎用上所有力气才能抑制住了时刻要突破忍耐上限的疼痛,以及仿佛只要松懈,在一瞬就要喷出口的,于胸腔喉咙翻滚的腥甜……自胸膛逆流而上的热流在体内叫嚣,与彻骨疼痛一起造反,无时不刻不在折磨他。不论心神,还是身体。
这样的折磨究竟如何,她自然不会知道。
千刀万剐,与这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每一息,每一瞬,每一寸肌肤和筋脉,甚至连指尖、发丝都好像都在疼。
“噗——”
“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