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知道的时候尚且能心安理得，知道了，反而坐立不安，日日煎熬。

谈容便是如此。已经记起来一切了，却不能翻脸，照旧只能在识沂面前堆着笑脸，好似无事发生。

可她所看到的一切——包括识沂这张脸，他本人，都在无时不刻提醒她，她到底在这一年时间里都做了些什么……她还真是脾气变了不少，换做一年前，哪儿有这样忍气吞声的时候？这府上怕不是早就被她搅和地天翻地覆了。

……现在不行了，她得忍。

有些亏吃一次就够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她也懂了。如若识沂知道她想起来了，不仅不可能放她走，怕是……她不能拿师父来赌，他手里肯定还握着当初拿来威胁师父的东西。

正如他拿人命威胁师父，拿师父威胁她，或许她也该用自己这条微不足道的命威胁他。

只是，还需要些时日。

谈容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一身虚汗，月光将脸色染地霜白，与黑夜是两般颜色。

就这样，哪儿像是要成亲的人？哪儿有半分喜色？

做什么都没了心思，理智不停左右拉扯，将那点怨愤也催促地越发浓烈……她原本从未厌恶过识沂，即便他以前也没少捉弄她，即便他总是藏着掖着，但还不至于令她心生嫌恶。

甚至，此人行事风格可以说是合她心意的。他可能从没想过，但更早的那段时间里，在她还没有来到这里的那段时间里……或许他们本是能够做朋友的，就像沈妙如他们。事实上，她也确实有过那么一段日子，对此人心生欢喜……虽然难说这份欢喜是否只是因为他不得不藏匿于她金丹，而在朝夕相处的过程中产生，但至少结果如此，她也并不介意多这么个强大的友人。

甚至……正因为有那一段情谊加持，令她在后来经历被迫留在此处时，都没能立刻对他生出刻骨恨意。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别将师父牵扯进来，还不至于要到这地步……

但现在，无论他，还是自己，都无法原谅。

思绪义无反顾扎进牛角尖，钻进最为逼仄的角落，谈容埋头其中，将留给自己呼吸、生存的空间越缩越小。

中毒不是他的错。

隐瞒不是他的错。她失忆在先，也没有谁有那个立场要求他做个不趁虚而入的好人……

他对她好——锦衣玉食，有求必应，更不会是他的错。

那是谁的错呢？……她的？

她沉溺于这座为她处心积虑编造出来的谎言，终究还是要她来付出代价。包括那些刻意温柔，刻意偏爱，刻意让她陷入其中无法自拔的算计，也终究是要问她讨代价的。

怪谁呢？

不过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正如她至今也无法将所有错归结于识沂的欺骗隐瞒，从一开始，就错了，而一开始就是错的，后面又怎么能正常呢？

她不得不让事情回归原点了……即便不能，也绝不该是再把现在的错误继续下去——

事实就是事实——失忆是真的，背叛师徒情谊是真的，移情别恋……也是真的。

灵魂被撕扯成两半，无休止地互相叫嚣。被两个人牵住心神的人没资格去喜欢任何一个人。她没有资格。

谈容被一举击溃，夜不能寐。不同于往日，这回是真肉眼可见地没了精气神，眼里爬上红血丝，连眼眶都陷了下去。

除非眼瞎了，不然谁能看不出来？

何况她还不得不面对识沂。

“紧张了？”

可笑啊……面前这人温柔似水的模样，像是她是易碎的宝贝。

谈容心觉讽刺，却还是不得不伪装好了。纵使脑海中从未停歇的叫嚣更甚，轰鸣到仿佛要将她整个脑壳都掀飞——

“怎么一日比一日更憔悴了？累了？”他还在扮演着体贴的兄长，眼神如同世上最清澈，却流速和缓的溪流，汩汩往人心里淌，“虽说是要结为夫妇，可你还是你，我还是我，不必如此紧张。”

“……没有。”她被他盯着，自然不能明显到让他觉出异常来，仿佛只是因为害羞移开了视线，“不是说成亲前一天见面不吉利吗？你怎么还来了？”

以往还不知道，原来她也有能心甘情愿做戏骗人的一天。

做……她最是不齿的戏。

“无妨。”他揽她进怀中，喟叹道，“没人会说什么的。”

是没人敢说什么。

他的气息将她包绕，想要忽略都忽略不得。她瞳孔颤动着，不知是出于惊慌还是压制心头那点想要推开他的冲动。她不想见他，却还是不得不见他。见了他，也只能尽力保持镇定。

“何况那种话几个人会信？我倒不知你何时成了那般迂腐之人，拘于俗礼？嗯？”识沂如今不再遮掩心思，言行举止都越发明目张胆，不避旁人——当然，此时四下也无旁人。

为只需再等待一天，怀中人就将全然归他所有的那种难以名状的喜悦所包围，他说：“旁人说什么都不算，吉或不吉老天说了也不算，能走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好怕的？还是你不想见我？”

他或许是开玩笑似的说出口了。

但或许根本没想到谈容此时确实不想见他。看见他，只会更痛苦，更懊恼，让更多负面情绪争先恐后包围住她。

那么还有什么可见的呢？

她真恨不得永远消失了，谁也不要见。

谈容闭眼后又睁开，要咬紧牙关才不至于让自己破功，“我若不愿见你，都不会答应与你成婚。”她逼自己笑出来。

微垂首，笑地……十足像一个含羞待嫁的新嫁娘。

她已经很努力了。

绷紧了全身，不让自己失态，不让自己看起来有哪怕一点不同于往常，不让他看见丝毫破绽，也努力着……别让这怨气彻底转化为恨……

世事总不尽如人意，但凡他能少出现在她眼前，她还不至于如此。

“只是……想到马上就要成亲了，有些紧张罢了。”

配合那点不自然，还真是恰到好处。

识沂真信了，“有这么紧张？”

他低头看她，一只手顺势捧住她半边脸蛋，指腹轻轻抚过略凹陷进去了的眼下沟壑，那里泛着还不算太明显的青灰，确实比平日里看来疲累了不少。

中指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轻轻摩挲过她耳后黑色纹路……摸当然是摸不出来什么的，可在这隐秘的部位藏着的纹路是他给的一部分元神所留下的印记。是她在失去金丹之后还能修行的原因……只不过如今看来，那时有多感动，现在心情就有多复杂。

“没……”她正要否认了，才吐出一个字来，转念便想干脆将错就错，似是羞了，挤出个笑来，复又垂首下去，顺水推舟避开了与他对视的局面，“毕竟是一辈子许就一次的大事，难免紧张了些。”

“是一辈子只会有一次的大事。”识沂握起她手，手指交扣，温柔缠绵，“我这一生只会有你一一位夫人。”

听进耳朵里来越是深情，越是甜，作为利刃伤人时就越是锋利，扎进心底。

时时刻刻，每个人，每句话，每一件事物，无一不在提醒她，她背叛了师父背叛了师父背叛了师父……

可依旧不得不说——

“我也……”

说来也好笑，分明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话，近在咫尺，却如同从不知多远的地方飘来的，不真不切，虚无缥缈。正如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

她说出口的话是假的，她的迎合是假的……不知他所谓的情意是否也这般，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