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元什所猜测的那般，两军僵持不下的当口，于千军万马众目睽睽之下，以一支羽箭撕裂了诡异的暴风雨前的宁静带来无与伦比高潮的，正是谈容。

她本不想出手，可血气方刚的年纪和等不得别人拖拖拉拉的脾性让她不得不出了手。

风云瞬息万变，多等一刻，便多一分变数。

疾驰而去的箭在被人发现的瞬间，便已经凌空穿透微不足道的空气阻碍，直接没入得意洋洋端坐在高头大马之上的将士的额心。

箭尖儿从前头进去，箭羽自脑后飞出去，划出一道血迹的同时，只留下一个能从前看到后的黑乎乎的洞眼。

弯起来的眉眼和嘴角维持在他生前最后一刻的模样——定格成他这辈子生命结束后的模样。

也不知他至死，是有有哪怕一刻意识到大难临头。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身边的任何声音都无法进入耳内，而是全身心地沉浸在了她居然真的杀了一个人的震惊之中。

紧握重弓的那只手因心中动摇而颤抖，随之，被她强作镇定控制着收在背后。仿佛这颤抖不过是因为手上这把弓实在太重了，而并非她在害怕。

薄如蝉翼的面具之下，额头这块儿隐隐可见蓝色光芒闪烁，许是因为有遮挡，所以才没直接显出纹样来。

……她在恐惧什么？

因为杀了人？还是……因为破功了？

附近的人根本注意不到这些细微的变化。与她不同，他们大抵沉浸在难以置信，与敌军将领竟死在这犹如神兵天降的一招下，热血沸腾还来不及，根本没有闲心去注意别的。

不论己方，敌方，没人能事先预料到会有人隔开这样远的距离，一箭取人性命。

将领还算反应快的，这时候也顾不得先去想到底谁射出来的这一箭——管他是天兵天将，还是哪个，难得的机会不能错过。

趁这敌军阵脚大乱的时候，一声令下，众将士举起手中武器，吼着强攻而去。

不过就是因为一支箭。

只是一支箭。

一支也不过就是凭她本能，朝着笑得最是面目狰狞的人射出的一支箭。

千军万马嘶鸣骤然灌入耳中，将她唤醒了。

她才意识到……还忘了一件事。

于朝前方义无反顾奔去的千军万马中，谈容睁大了眼睛，踏出一步。

映入眼帘的，除了面目凶横狂奔而来的敌人，还有就是于万千将士交战中仓皇逃窜的平民百姓……一生何其长，何其短，并非人人都能经历这血淋淋的场面……也谁都不想有经历这一天的时候。

沙场上，人命比草芥还不如。

这儿的所有人，砍断一条手臂，砍飞一颗头颅，比普通老百姓杀一头猪都要顺手。

将士们未必不会害怕，但这就是他们的使命，即便害怕，也不得不做。这是每个踏上战场的人都该有的觉悟。既然来了，就不能退缩。

但原本不必踏入其中的人不会懂……他们只是被无辜卷进来的寻常人，手无寸刃，身无寸铁，蹒跚老人、女子、小孩儿……他们不该被拉过来承受这些。

他们在硝烟和砍杀声中惊慌失措，恐惧万分，慌不择路，有人摔倒了，却因灭顶惊慌手脚发软站不起来，只能惊恐着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跑不了，根本跑不了。

要从这场杀戮中逃离，甚至都找不到逃离的方向。没有方向，也没有体力。

这些哭嚎声交混其中，更是让战争显地格外残忍。

谈容探出手去，隔着遥远的距离，无色的气流撞击着弹开了一把险些落在啼哭孩童头顶上的刀。

并未有人注意到这异样——交战中，保命与杀敌同等重要，谁也没有功夫管别人。因而对于大多人而言，不去主动砍杀那些非故意闯入战争中的平民百姓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了，谁还能去保护他们的安全？

遑论刀剑本就不长眼，即使有意避开，也无法完全杜绝那些如飞来横祸一般不慎飞来的刀枪剑戟……

不用想着怎么去逃避战争，此时她的作用来了，只要全心全意地，不让他们死在这儿。

即便……终究一人之力敌不过万人之力，一个人的一双眼睛抗不了四面八方朝数人飞去的武器——任何一点可能性都极有可能造成一条生命的陨落。

跑得再快也无法只手遮天，看得再远也不能面面俱到，即便阵法已破，她也不能在这全是普通人的地方明目张胆地用。

能做到的，去做。只有这样。

这儿少不了杀红了眼的人，为环境所影响，丧失所有的恐惧，手起刀落，红刀进红刀出，丧失了理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刚从前一刻还鲜活的生命体中抽出兵刃，一将士反手就往一旁哭嚎的女子捅去——

可下一瞬，维持着大刀举过头顶的姿势，双目圆睁着，看胸前冒出来的一柄红缨枪头，一声惨叫还来不及出口，便轰然倒下。

谈容踹飞挡在面前的这人，手上空无一物，不知道是谁的血七零八落几乎糊了整脸，粗喘不知是因为累，还是愤怒的延续，抑或是恐惧着又收割了一条人命的现实。

可她没有办法——

既做不到毫无顾忌地动用灵力影响战局，让自己彻底暴露，拼上自己的将来，也做不到只手遮天，力挽狂澜。

她在大潮下几乎没有反抗之力，被强行推着往前走，往一个她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的方向走。

而战场之上，似乎也容不得她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色来决定，在庞大的代表一个国家意志的军队面前，要原谅谁、放过谁。

小孩儿在高声号哭。

他是否能意识到眼前这一幕天地同染血色究竟意味着什么尚未可知，但他切切实实地被吓到了。

被拖进来这里这里的人，没有几个不在哭的。这是作为人来讲最为本能的反应。

她飞身到他面前。小小的身子被她的背挡在身后，像是突然被筑起一道城墙，即便看来不足够坚固巍峨，但足够用来保护他。

“小孩儿闭上眼睛，少看这些东西。”她嗓音有些嘶哑。

一旁女子脸上同样分不清是溅的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和风沙、泪、鼻涕糊一块儿，分辨不清原先容貌。她未必是这孩子的谁，却也那手掌就摁在沙土之上，一下子撑起脱了力的身子上去拽住了小孩儿，一把搂进怀里，用自己看来也并不强壮的怀抱护住他。

也在谈容踩住了地上一柄都不知原主人是谁的剑时，跟着紧紧闭上双眼。

谈容脚上踩着剑往上一挑，那柄剑就翻飞着跃起，握进手中。

手腕带着剑柄挥舞，面前人的臂膀便飞出去一节，握着刀的断臂飞远，那人立刻抱着血流如注的手臂惨叫着倒下了。

她面色凛然，唇色却是苍白，不知是因为杀戮，还是害怕……

说起来害怕，留给她的时间确实也不多了——

她已经很努力了啊……她想。

可即便她再怎么努力……双拳难敌四手，分身乏术依旧是最为真实的困境……挡不住所有从天而降的流矢，也无法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三个地方，甚至更多地方去保护他们。

当然了。这儿不是随意挥霍善心的地方，作为将士来说，他们没有错。

倘若最终越成国大军一举挺进金阳国境内，成功又拿下一座城池。

那么这些人就算是越成国人了。也不知，对他们来说，当越成国人，与做金阳国人会有何分别。

就她之前所看到的，越成国待百姓恐怕也并不会比金阳国好几分。

拼的时候还有满腔热血，待一切结束，留下的似乎只剩下了苍凉。甚至，这苍凉一时间都无法淡去，虽时间流逝越发深刻。

环顾四周，皆是疮痍。

又死了很多人，撒了很多鲜血，所谓火照之路她却依旧没有看到。

西北！

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蓦然睁开。

找到你了……

瞬间，识沂消失在众人眼前。

只留下一堆话讲到一半的人，在原地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