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码归一码。

大事小事，国仇家恨，总有个轻重缓急。

谈容大多时候还是拎得清的。就好比眼下战火纷飞，该做的是上阵杀敌——即使她很少真动手杀人，而非萧墙内起祸，同室操戈。

可这些连她都懂的道理，并非别人也懂。或者说，懂也装不懂。

这说的就是李彦。

她还没想好要怎么整得他生不如死，他倒迫不及待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不知是因为破罐子破摔了还是怎么的，李彦而今瞧她的眼神根本不加掩饰，不爽就是不爽，仇视就是仇视。仿佛她是杀了他全家的凶手。

队列内，他被安排在她斜后方不算太远的位置，那炯炯目光便灼得她如芒在背。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能上一回当就算是极限了，她怎么可能还不做提防？自然时时刻刻关注着不能被背后捅刀子。至于她这边会不会主动出手……她还不想让他简简单单就这么死了——既然他有意折磨她，那么他也该在饱受绝望的折磨之后再去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这样想着，号角被吹响。

随即万马崩腾，扬起漫天尘土。

将士的吼声将这一场战事渲染地极为宏伟壮大以及悲怆。

自她功夫不低这一事实为众所周知后，谈容也就懒得掩饰了。

这才开个头，她披一身重甲平地跃起，踩着所有能借力的地儿——他人肩膀、马匹、遁甲，甚至被高举起的旗帜，一刻不停，直往阵前冲去。

既然避免不了杀人，她就只能活捉对方将领，不至于被人怀疑到自己留在军队的真实目的。

无需几息，李彦就要寻不到她踪迹。

可恶！

生死攸关，他根本顾不上旁人，扒开人群，一个劲儿跟着快要见不到影儿的人往前冲，别说杀敌了，便是己方战友，也被他波及不少。什么是本末倒置，这就是本末倒置。

他已没有退路了，不是她死，就是他死！

因此就算是拼上这条命他也……绝不能放过她！不仅是要把丢掉的东西拿回来，还非得砍她个七零八落好亲眼瞧瞧这人是否真有什么神通不可！

不过说实在的，有时候心眼小的人的嫉恨来得着实虚无。事实上，谈容都还没有招惹到他，更没有损及他利益，他就已经如一条被踩了尾巴的狗，迫不及待冲她亮出獠牙，纠缠上来了。

叫人生厌。

“容叹——去死吧！”

这人看来已不像是人了，怒目圆睁，像极了底下爬上来的恶鬼。

谈容瞧一眼周身为了制住她动作而铺开的阵法，向前迈出一步。

一瞬，雷电一般的光芒自阵中起，细碎蜿蜒有如条条金色细虫，从地面冒出头来，立刻攀爬至她全身。麻痹感使得她手脚一时无法动弹，更像有千万根针密密麻麻扎透了包括天灵盖在内的全身上下每一处。

眼前为一阵漆黑攫住。

……她已有段时日没这么痛过了，竟有几分陌生。

“这次我不会再让你轻易逃脱了。”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翳阴褪去后，她神色如常，“战场上对战友出手，回去之后便会传遍军营——如此一来，你真以为只要杀了我便能全身而退？此番举动，难道不比做了逃兵更无耻？”

“闭嘴！”李彦吼道，“如果不是你，我也不用走到这一步！往后的事用得着你一个将死之人来操心？！别以为一次军功就能做免死金牌——不过你一条贱命，谁能在乎？不过一条贱命——”

一口一个“贱命”，听得谈容额头青筋都跟着跳了几跳，真是……不说脏话真当人没有脾气了。

“老虎不发威……”她喃喃道，看着他的眼神已然像是在看一个死人了，“还当人是病猫不成……”

只不过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没点修为还真听不见。

反正李彦肯定是听不到，他只能看见她动了嘴皮子。随即，又见她往前再一次迈开了步子。

当即眼睛瞪得更大，见了鬼似的。这人疯了不成！？这分明是踏开一步都会钻心疼痛的阵法，而非毫无阻挡的平地！她难道都不痛的吗？

他怒色不减，却也抵挡不住心底爬上来的恐惧。

痛？

当然痛了。

只不过这阔别已久的切肤之痛分外叫人怀念……她没少带着叛逆的性子想。步伐因阵法之内未有半分减弱的阻力缓慢，却依然坚定。

若非阵法光芒着实耀眼不至于让人忽略了它的存在，她看来简直只如闲庭信步，优雅至极。

“停，停下——停下！！”阵法之内电光更甚，几乎要将她淹没其中。

谈容抬起的脚步在半空中一顿，随之，以更为缓慢的速度放下。

鲜红颜色蜿蜒着从耳廓爬了出来，沿着耳垂滑落。在一片金光之内着实算不上扎眼，也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简直像是看到了什么等待已久的宝贝，难掩惊喜——他活了，他能活了！

——诶？

咚。

来不及多体会片刻功夫不负有心人的成功喜悦，下一刻，这颗脑袋就含着笑，滚到地上去了。

真正的死不瞑目。

阵法劈成两半，炸裂至烟消云散。

谈容冷冷看着眼前教那颗脑袋延迟了片刻才轰然倒地的无头尸体，没拿着剑的左手抹了一把耳朵，不出意外摸到一片粘腻，血色少不了被抹开了，斑驳在脸侧、脖颈。

不知何时出现在右手里的长剑剑身周遭白光退去，看来仿佛也不过普普通通一把剑。

“李彦害你一次不成，定会卷土重来。你身手自是不输他，但毕竟没了修为，他若使诈，你未必能躲过。带上这把剑，危急关头许能起到作用。”

——元什给她剑时就对她这样说的。

一语成谶。她又多欠他一个恩情。

谈容也不忸怩，虱子多了害怕什么痒？要不是他几次出手相助，她还真未必能走到今日。有些事情，可不是仅凭意志就能实现的。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可惜，她原先设想的可不是这么轻易让他一死了之。

谈容想着，抬头就要把剑再收起来——可这时，刚才被周身麻痹掩盖过去的感触才争先恐后冒出头来。映入眼帘的率先就是银白剑身上同样蜿蜒攀爬的血迹。原来不知何时，她的手掌已是鲜红一片。

鲜血沿着剑身低落地面。

臂膀、肩颈、前胸后背皆阵阵刺痛——是那阵法？

她低头看，兵甲色沉，即便沾染上血色其实也并不明显，除了淌到裸露的肌肤上的，其他也看不出来什么，而那些伤口不多时便能自行愈合……没什么大不了的。

至于人情……她欠下的也太多了，那便也不是能随他……关于建议她留在此处试试截然不同的人生的事儿。

不过也得看别人能不能愿意让她留下来……

风送来硝烟混着鲜血的气味。

谈容踩着脚下这的这片地依旧淌着无数人的鲜血，脚步不论是踩上去还是抬起来，沙土都仿佛要黏在脚底板上似的，厚重黏腻。

旁人看她的眼神值得寻味——退避三舍，还是当她是怪物？其实她并不在乎。

下一刻，谈容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气味……不一样了。

“黄泉路将开。”这一声骤然在耳边炸开。

当即吓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一扭头，果然是元什！

这可是在战场上！众目睽睽之下——他怎么敢！？

但再看周边，刚才还注意着这边的人此时都恢复了原先的状态，竟没有一个人往这一头多抛过来一个眼神。

“他伤了你？”闻岓微不可见皱了眉。

“小伤。没事。”她下意识侧了下身子，遮掩住流血的那只手，却不想另一边流血的耳朵就这么暴露在他眼皮子底下。

闻岓脸色明显变了，算不得心情好。

也是，上心的小徒弟给人欺负成这个样子，他能开心才怪了。但偏又不是能过分关心她的立场，最终也没能纠缠在这个话题上诘问下去。

“来了都这么久了也从没见它出现过，怎么现在倒要出现了？”

“你是觉得等了很久了，但其实运气已经足够好了——多少人等了几年都等不到一回呢。”闻岓站在她侧后方答道，如不过是顺手一般便捏了个诀扔她身上。

什么血渍，仿佛都是幻觉一般，一下便消失得个干干净净。

谈容愣了愣，“多谢。”

“举手之劳罢了。”他浅笑道。虽然她也没看。

“其实说来它会出现在人世间就足够奇怪了，”她转头睨他一眼，“你竟如此清楚，就更是奇怪了。你不是同我一般年岁吗？为何懂的这般多？”

闻岓不置可否，坦然一笑，“世间之大，无奇不有。天机不可泄漏。”

神神叨叨。谈容浅显的试探没能撬出半点有用的消息，一撇嘴，不问了。

“你同我来。”

他拉住她一只手。

“诶？”

谈容才来得及惊呼一声，就被带着跑开几步，甚至来不及多看一眼这人是什么表情，下一刻就被一团浓雾吞没了身影。

周遭数人却谁也没有发觉二人同时消失。

尸首分离的李彦仍在原地，与这儿随处可见的死尸比起来也无特殊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