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哥哥。”颜色不多鲜艳，但显然是干净整洁的棉袄裹在身上的雪□□嫩的女娃娃，怀里抱个小娃娃，吧哒吧哒一路小跑过来。

半大少年将她接了个满怀。

女孩儿被高举起的尖叫混着银铃笑声一连串洒下，占满整个前院。

“又长大了不少。”柳文儒抱住妹妹转了几圈后才停下。

脸上一扫几个月前的阴霾，较冬日暖阳也是不遑多让。他点了下柳彦那小鼻子，“昨儿个晚上回来就见你呼呼睡得跟小猪似的，早上还赖床，丢不丢脸啊？”

“不丢脸。”柳彦回答地板板正正，天真可爱，是一点儿没觉得自己被损了。

她还是那般模样，挂在哥哥怀里像只娃娃。但世上应当没有像她这样嘴里叭叭说个不停的娃娃。天南海北，趣事糗事，什么都说。譬如学了哪些字哪些诗，再譬如会爬树了呀，可惜就是只会往上爬，自己爬爬不下来之类的琐事。

柳文儒倒也耐心，一一听了也没觉得烦人。

兄妹俩一段时间不见，自是分外亲热，一同凑在堂前，对着满院子枯枝败叶慢慢聊。

柳文儒坐板凳上，面前炉子暖着汤，炉子下边儿火苗正旺，还适合这天气暖暖身子。柳彦从他臂弯里下来了也不往别地儿去，非要坐在他前边儿不可，搬个小板凳来就窝他怀里，偶尔还知道自己举着小胖手往炉子那边靠一靠烤火。

满堂的欢声笑语，像是能乘着风飞到院子外边儿去。

不一会儿，有人闻声而来。

是一黑髯男子，“果然还是哥哥好啊，昨日还一口一个‘叔叔’叫着，哥哥一来便人也找不到了，叔叔也不要了。”

男子看着岁数不小，但声音朗朗，精神依旧矍铄。走近了才能看见，说是黑髯，其中也夹杂着不少灰白。

只看气度就知并非寻常人。

“周叔。”柳文儒连忙起身，毕恭毕敬叫了一声。

反观柳彦，屁股还在凳子上粘地严严实实，只仰起头来嘴上甜甜喊了句“周叔叔”。

“一段时日不见，又长高了些。”周胤拍拍他肩膀，颇是欣慰道。

“幸得您照拂。”

“哪儿的事，不过头顶一片瓦顶尚能遮风挡雨罢了。”

周胤这宅子说得好听也是有前院、后院的，算不上多小，但也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知多少年了，如今不过空有个壳子，架子还在，却实为蓬荜，较那些个普通宅子也无甚特别。

“不站着说了。先坐下吧。来，少爷。”

“周叔……”

“哦哦哦，怪我这记性，又给忘了，又给忘了。”周胤爽朗笑几声，“坐吧坐吧。”

他与柳家的渊源不可谓不深。往日遭歹人污蔑锒铛入狱，幸亏有柳文儒父亲主持公道方沉冤得昭，说来与救命之恩也没什么差别了。因而后来隐居老宅时听闻柳家出事，不多想便赶了过去。只可惜还是到得晚了，没能见上恩公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被发配为奴的柳家少爷小姐……柳府一朝散，上下几十口人死的死，发配的发配，走的走，竟是找不到人了。

那时他也不过一介布衣，便是有心救下好歹还活着的柳家孩子，也无力回天。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他一路往发配地寻过去，竟还真给他打听到了。

又是几番周折这才最后与柳文儒相认，把人带回来了。虽比不上以往锦衣玉食，好歹也不必再过那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了，也算是有了依靠。

……不过就算是这样，柳文儒到底也是怕了，不敢将所有期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靠谁也不如靠自己这话，他至今不敢忘。因而后来为了自食其力，也为了学点护身的本事，投了一家武行做学徒，不交学费也没有工钱，长久住在那儿，一面卖劳力做杂事打下手，一面习武，寻常不回周胤宅子里住。

一则两处离得不近，一处城南，一处城北，来回也得走上个把时辰，搭上他白天又干活又练习，晚上还得捧着书找亮堂的地方借光……累上加累。二则，他也不想多麻烦周胤。周胤能收留他们，在他看来就已足够好心了，着实是不愿因为自己再给他添点麻烦……当然，他也更想变得更强大，所以需要更努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亲近之人受苦却什么也做不了的经历，他不想再有了。他必须变得更强大，才能保护他想保护的人，也好让关心他的人都看看……包括那人。

匕首他至今都还留着，若有缘再见，必定不能再让那人看见自己那副软弱模样。

“一天到晚念叨着哥哥什么时候回来，这下开心了？”

“开心！”

柳彦年纪小，一点没听出来周胤在故意逗趣她，咯咯笑着，应得是干脆，然后转头又扎进哥哥怀里。

三人围坐在炉前，看来如一家人般。

“你也是，仗着年纪轻这天气还不穿袄子。这要是冻出毛病来了，后悔都来不及。”

“周叔您放心，我还不怎么冷呢，冷了自然就穿了。倒是您，这天眼见着越发冷了，我看着您怎么还穿得这样单薄。”

“用得着你这毛头小子来提醒？我心里也有数呢。还不到时候。”他爽朗大笑道。

家长里短的，又说了些话。

这家里的女主人，周胤发妻刘氏到前院来了，话赶话的可不客气，“这也不到那也不到，我看你俩都是活腻了。快，赶快去给我把袄子穿上！”

看来温婉圆润，言语举止却不尽然，像是这家里真正当家做主的那一个。

吼地两个男子汉均心里一抖。

“婶婶！”柳彦扭头脆生生叫了声。她怕是这家里唯一一个能不低声下气，正常同刘氏说话的人了。

再瞧那俩个，谁都不敢抬头。

“诶。彦彦真乖。”刘氏应了，转头就讽刺道，“可别跟他们两个不听话的学——走，跟婶婶吃饭去了。至于你们两个……”她牵着柳彦的小肉手，冲着这两个变脸有如女将军，“别光在这儿烤火闲聊，衣服穿好了再来！”

“是！”

“是。”

一老一小精神抖擞着答道。

桌边上围坐四人，桌面上家常饭菜摆了几个，朴素，但也是有荤有素。

刘氏膝下无所出，自然而然将玉雪可爱的小一只的柳彦当成了宝，光是哄着她吃饭都哄得是脸上笑开了花。更不用说其实柳彦是真听她话，让张嘴张嘴，吃相干干净净，根本无需她多费心，让人瞧着瞧着就不觉要心疼到骨子里去。

桌上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这时，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不久的将来，各种机缘巧合纠缠在一处会引发怎样的后果。当下，他们看来也只是这世间再普通不过的一户人家。

柳文儒此番是告了假回来的，也就一天。若要待得久些，便得明日再起个大早回去。

无奈天公不作美，夜半开始飘雪，凌晨起来满眼素白。

“这雪都封了路了，要不就别回去了，还是再多待一天吧。”

“与师父说好了一天的，不好食言。”柳文儒回了周胤的好意，“好在积雪还不算深，走得回去的。”

“诶……你要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什么。”周胤也知言而有信的分量，便不再劝导。

“多留一天陪陪我嘛。”柳彦抱着哥哥腿，像只粘人的小狗。

“彦彦。”柳文儒无奈喊了一声。

柳彦见撒娇没起作用，低头看地，嘴上能挂个茶壶，犟气一会儿，还是闷声道，“我知道的。哥哥还要用功去。”

“彦彦也多用功读书呀。”他揉揉那颗小脑袋。

柳彦咬紧下唇，瞪圆了眼睛，金豆豆在眼眶里打转。

但可以看出来她已经很努力不让它们掉下来了。

虽依旧处于天真烂漫的年纪，但到底也不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大院里的小姐了，早早学会了万事并非撒个娇掉几滴眼泪就能过去，也不是谁都得围着自己一个人转。

“周叔，彦彦……”

“你放心好了。”周胤都不用等他说完，光看那模样也能猜到他什么意思，“等会儿玩闹起来就开心了，没事的。我们会看着她的，你就照顾好你自己吧，路上千万小心。”

“那就拜托您二位了。”

说罢柳文儒背上不算多的行囊，裹着件厚袄，踏上了回城北的路。

一脚踩进雪地，嘎吱作响。

几人直目送他至彻底被纷飞大雪掩住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