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该。这就是跟本少爷做对的下场！”郭朴站在这里显得过于光鲜亮丽而格格不入。
但这人也不知是怎么给养大的，到了这逼仄阴暗又充斥着恶臭的地界，看了这寻常人看了都得做噩梦的模样，竟不生退意，说话做事都是轻车熟路。
柳文儒看来半死不活，眼皮又低垂了下去，一对发灰的眼珠被遮住大半，仿若陷入了不论外界发生什么，抑或是他再听到什么，遭遇什么，也不会有更多反应的状态。
“弄醒弄醒！我话都没说完呢！！快给我弄醒了！”
紧跟着来的又是兜头一盆。
这下他却是早做好了防备，愣是一点多余反应都没给。
任凭郭朴话音听来如何气愤，也无法进他脑子里。
既事已至此，事已至此……
他便是死了，也不能让这畜生顺心……
几盆水下去也没能让人有什么反应，郭朴自然不乐意，他是看戏来的，这还没怎么看成呢——
心里一急，撩了把碍事的袍子就往前走，怕不是想自己上手。
可才这么迈开两三步，就皱了眉头，忙掩住口鼻，又退回去了，满脸嫌弃，“怎么这般臭？”
不仅仅是浓郁的血腥，其中还混杂着别的什么……说不上来但也极其难闻的气味。
狱卒陪着笑脸，“郭少爷，您可饶了小的吧，这用刑的地方嘛，阴气又不通风，怎么会是香的呢？说来这人都算好的了，身上干净些，也就是出点血。您是不知道啊，在这儿要是关久了呀还得更难闻呢，再加上胆子小的话，这几下打下去，什么屎啊尿啊都出来了那才是……”
“别说了别说了，”郭朴立刻跟吞了几只苍蝇似的面露恶心，改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晦气晦气！真恶心！”
柳文儒缓缓转动眼珠，默默将视线对准了他。
他的这张脸在他眼里看来才是恶心，比什么都恶心。
“我不过去了，脏死了。”郭朴还满脸不乐意，那点还想亲自动手的心思是彻底被臭跑了，扇子倒是摇地阵阵生风，“接下去我不管你们怎么搞，反正这人得给我‘安排’好了。少爷我可不喜欢偷我东西的人好受，也不喜欢抓着没反抗能力的人的手让他签字画押——我得看着他自个儿低头认错，你们懂吧？”
“诶懂懂懂……”狱卒点头哈腰。
“这么说吧——他要是认罪，本少爷心情好了，重重有赏，他要是不认罪，你们也别想好过。懂吗？”
“您就放一千颗一万颗心吧，我们兄弟两个干这可有年头了，都明白的。”
“明白就好。该怎么罚怎么罚，能怎么罚就怎么罚，反正只要别把人真搞死了，随便你们如何。可若下次我还看见他身上有好地方，你俩就得给我补上。”
听来可笑。但柳文儒嘴角翘不起来分毫。
“特别是那偷人东西的手，和乱跑的脚，别让看见还好好长在哪儿，原模原样。”
郭朴说罢，看二人狗腿子似的频频点头，颇为得意，“敢和本少爷做对的人，自然得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便是往后还得砍头，也得在砍头前好生折磨一番才是。”
他本还想再落井下石一番，可无奈这地方着实臭气熏天，稍稍闻到一点便差点呕出来。简直多一刻也待不下去。
郭朴摇着扇子，也不多说话了，多说几句啊他都怕这地方的气味染到身上来，于是在一堆狗腿子簇拥下掉头说走就走了。
“这……怎么办？”刚才还搁青楼卖笑似的狱卒，等人走后，一转头便犯了难。
“还能怎么办？谁让他不长眼偏去惹了那祖宗？你没听见那大少爷怎么说的吗？这小子要是没事，改天有事的就是你和我。我就这句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诶……也真是可怜见的，跟我家孩子差不多年纪……”
“你同情他？谁来同情我们？可怜他之前先想想自个儿一家老小，他们就不值得可怜？你我也并非头一天在这儿做事，往日打的人难道少了？若都要一个一个可怜过去，倒不如不要做了”
听着，也是寻常人家，身不由己。
不过此时听来心境不同，柳文儒难心生涟漪。
与他俩所言相同，他可怜他们——谁来可怜他呢？他犯了什么错要遭此罪？而不管他们如何做想、又是否怜悯，他不还是得受刑么？
他的脸面，早已同这双腿一般，被打得破碎不堪……已无将来可言了。
此生唯余盼彦彦平安长大，顺遂一生，另外……再有来生，只做寻常人，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过来！”狱卒一招手，“来，把指甲拔了吧。”
“啊！？”
“傻在那儿干什么？是不是血味儿闻多了，脑子不好使了？刚刚那大少爷怎么说的都忘啦？不好好关照下他这手脚，你等着他来关照我们手脚呢？”
“可……”
“哎呀。”他咋了下舌，“只不过是少了指甲，总比断了手好吧？得了，得了，收收你那‘菩萨心肠’，要想应付那大少爷，又想他少受点罪，只能这么干。”
“……也亏那大少爷好意思，这么对付一个小孩儿，真不是东西！”
“说那废话做什么？多骂几句你还能怎么样他？人家里有权有势的，还不是想弄谁弄谁？轮得上我们说话吗？”
“我又不是真骂到他面前去，嘴上过过瘾总行吧？”
那人哼哼几声，“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能怎么样呢？”
“诶……”那人唉声叹气。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留下的这点情面也未必能有多大用处。柳文儒此时被钉死了后头得斩首，得有多逆天的运气才能被救出去？
要真有这么好的运气，一开始就不该被带来这儿。
“你可别怨我兄弟俩。都是给人办事的，没得办法。”狱卒口中嘟囔着，拿着铁钳接近过来。
柳文儒眼瞧着那铁钳都贴到自己脚趾了，为防他乱动，其中一人还死死抓住了他的脚踝，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论是脚踝被抓住的触感，还是钳子顶端触及脚趾的触感，都没有。
分不清楚是因为腿上被打到血肉模糊的原因，还是他精神上的痛苦完全盖过了这点被加诸到他身上来的微不足道的痛苦，当他清清楚楚看见脚趾上的甲片被毫不留情拔下，也无法感受到那种原本能令人打滚的痛意。
看见了，却……并未感受到任何疼痛……
直观地传达到心底的一个事实令胸腔阵阵震颤，他终于没能忍住，让笑声从单薄瘦弱胸腔涌起，泛出嘴角。
恐惧虽攫紧心脏，却无法掩盖荒唐之感。
这笑声细若蚊蝇，微不可闻。
他仰起头来，喉咙咯咯发出不成串的声响。
分明大腿被锤打之处的剧痛仍旧源源不绝传来，他对于指甲盖被生生拔下的感触却仅限于这双眼睛所见及尚且还能听到的，细微的血肉被撕扯下来的声响。
其余的，什么都没有了。
“诶……废了吧？脚一点也不动弹。”狱卒道。
“可怜啊……还年轻呢……”
“那算了算了，不碰脚了，都不能用了，还算说得过去。换手吧。好歹留点好皮肉，死也死的稍微好看点。”
这话听起来就更是让人发笑。
亏得他们还记得他是个孩子……他都要记不清了……
铁钳冰凉，分外鲜明地贴到指尖那点肉上，迅速将凉意送达心底，激起鸡皮疙瘩乱跳。
原来这东西真是冷的啊……
随后便是痛彻心扉——
笑声代替了尖叫高鸣，凭他尚存的最后一点气力发出。
柳文儒笑得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