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大人——容大人？大人？”

锲而不舍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魂归来兮的一刻，周遭浑厚乐声做背景的嘈杂便争先恐后涌入耳中，连着一片热闹红火，觥筹交错的景象，也在头顶琉璃穹和满目朱红的映衬下，烧到眼底来。

她当下还有些迷茫，甚至于一瞬间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在做什么。

耳边再混乱的声音也盖不过——

“‘识沂’这名讳是你放到我头上来的。我从来就不叫什么识沂。我是闻岓。

我与他本就是共用一具肉身，只不过他卑鄙无耻将我视作不必要的部分割舍、囚禁，就本质而言，我所思所想所为与他所思所想所为并无分别。我们就是同一人，我会怎么想、怎么做，等同于他也是那么想，也会那样做……你说我下作，不过是因为你那师父向来胆小怯弱，不敢将本性公诸于众罢了！”

“大人好生冷漠……”

软糯的嗓音一个不防直接凑到她耳根儿来了。

突如其来的过分亲密将回荡在耳边的识沂所言打散了，谈容彻底神智回笼。

“难道是奴家百拙千丑，不堪入大人的眼？”依在身边的美人委委屈屈，话语听来羞羞答答，语气真真儿的百转千回山路十八弯，可行动上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

一边羞羞答答，一边便不会使劲儿往她身上靠了。

……胸前两团肉都挤着她了。

是听了谁的指示来轻贱自身勾引她的？谈容眉心一皱，明白过来有人想把自己困进温柔乡里。

穿得实在是少得可怜的美人若浑身无骨般倚在她身上，面容娇媚，笑意勾人，手指更似玉葱，轻点了下谈容仿佛能夹死蚊子的眉心，“总算是将奴家看进去了。大人的眼睛生得真漂亮。”

真是不拿她当外人。另一只手还放在她手背小幅度摩挲，分明是挑逗的意思。

“姑娘自重。”谈容抽出手来。

如当代柳下惠。

歌舞升平，言笑晏晏，飞觥献斝的此处，正是皇宫。

而这晚宴，是当今……存在感实在弱了些的圣上的诞辰。

不过说实在的，怎么也不该轮到她来坐在这晚宴上的。连谈容自己都搞不清楚缘由。她分明应该在外头负责今夜宫中警备，却被安排坐在了这儿。虽然也就是个不显眼的角落，与她在这宴席上排不上号的地位很是相符，可也还是想不通。

且这美人也来得蹊跷。

她何时是需要被巴结的对象了？抑或是，陷害的对象？

美人被递到面前一碗闭门羹也不惧，掩嘴笑得是风情万种，“大人这般就更是招人了。与别个不同，越是不急色就越是叫人心痒……”说着，她的手更大胆地蹭上了谈容盘坐在垫上的腿。

谈容哪里被人这样对待过？就算对方是个女的让人汗毛倒立。

当即一把抓住了那只不安分的手，低声警告道，“你若再做些不该做的，就别怪我下手不知轻重了。”

手上应着这句话下了几分力气，攥地女子差些吃痛叫出声来，连忙小声求饶，“大人饶命。”

“我未同你调笑。”谈容神色严肃，以正立场。

单看这张比在座的绝大多数都要端正的脸，本以为同样是要伺候人，好歹是碰上个不恶心的，谁成想竟是块不吃软的铁板，只得道，“奴家知晓，奴家定管好了自己的手，求大人网开一面，饶了奴家这一遭吧。”

只不过就算是求饶，每一字从她嘴里出来也都像是沾着糖粒儿，甜丝丝，娇滴滴。

谈容听在耳中生不出喜意。不喜这人一口一个“奴家”，不喜她这依附于人的姿态，也不喜眼下这总觉得哪儿不太对劲的场面。

可她没什么管别人的立场。撒开手时顺势将人从自己身上推开了。

女子没敢露出一点不悦，自个儿撑稳了身子，语带三分柔，揉着手腕道：“大人既然不喜，奴家不靠近也就是了。”

“那就退下。”谈容不留情面，面色不虞道，“我不需要人来伺候。”

女子微微撅了嘴，到底是不敢靠太近了，撒娇似的说，“可奴家是领了命来伺候的，若是怠慢了，焉能有命活？还望大人高抬贵手，容奴家待在此处吧。”

说罢，她抬起胳膊。

谈容见了，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警惕在瞬间攀到高峰，仿佛从那只看来柔若无骨的手里下一刻就能射出一只冷箭来……多少是草木皆兵了，女子当真只是要伺候她进餐，

脑中已翻来覆去上演了几遍让此人见识何谓人间险恶的画面最终没能实现。女子抬起来的手只是落在桌上刀叉上。

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不能叫她脸上生出哪怕一点异样，女子面上依旧笑意盈盈，“这道牛肉听闻是西洋使节带来的新鲜做法做的，奴家也是头回见，不过上头特意训导过，说是要拿这小刀，还有这什么来着？叉……叉子，给剖开的。同样都是剖开，与西北那儿的烤肉比起来倒又是不同的风情。”

西洋菜？

谈容自然而然忘向桌上那盘肉。也是上头唯一一道看来令人费解的……平平板板的肉，旁边也不知点缀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

“不必。”

她现在没心情满足口腹之欲，更不想同这人继续周旋。少吃一盘菜又能如何？便是使筷子又如何？

“大人即便不喜奴家，也还请好心好意高抬贵手。要是让人看了奴家什么都没做，回去了还不知有怎样的责罚等着呢。”一排贝齿轻咬着下唇，端的是我见犹怜。

可惜做给了瞎子看。换个男子来，便是不喜欢也鲜有见了还能不心软的。

谈容却多看一眼都觉得腻烦。她不是不能理解每个人有自己的一套存活方式，可不喜就是不喜，她装不出来。

难道是对女人不感兴趣？那女子心中暗想。

“你要做便做，少来与我搭话。”高低是条人命，她虽无法擅自先入为主将人拉出火坑，但不落井下石还是能做到的。

想来是个好男色的。女子暗道。明面上还是柔柔一笑，“谢过大人大恩大德。”简直能迷花了人眼。

遂撩起来些衣袖，露出雪白细长的一截手臂，不紧不慢动作起来。

谈容见她左手拿着银叉，右手拿着小刀，一时间也没想通为何要用那叉子……许是自己见识短。以往看烤全羊烤肉之类的，也不是没见过那刀子一刀刀往下片肉，但这小叉子真让人想不通。有何非存在不可的意义呢？

银叉落在瓷胎彩釉薄碟上所谓“西洋菜”的一盘肉上，刀子也跟着压了上去，笑容仿佛是永久性刻在了脸上似的，简直纹丝不动。

就此时，从外头传来骚乱的声响。

“公主——”

她猛然站起。何人在外喧闹？！

“来人——快来人——”

“公主落水了——”

那样撕心裂肺的喊叫很难不引人注意。逐渐，大殿上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了。

太监从外面慌慌张张跑来，扑通跪在大殿，“禀皇上，十三公主落水了。”

乐声骤然停下的同时，皇帝一下子站起身来，“小十三落水？！”

怒音在猝然安静下来的大殿上回荡了下。

十三公主在数位公主中也是相当受宠的一位，这消息当即使殿上沸腾了。

“还不快差人去救！”

场面乱成一团，不论是真关心、假关心，或是想趁着这机会在皇帝面前露个脸，别说大臣，便是不少家眷——那些个少年郎也有被推搡着往外冲的。

这下着雪的寒冬夜里落水，别说是金枝玉叶千恩万宠的公主了，便是个壮汉也都够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谈容还记得自己什么身份，当即提刀也准备往外去。

手背却在站起来的一瞬传来微弱却不容忽视的鲜明的痒……随即便是痛。倒不多难受，但这一下也不能让她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低头就见手背上一道细小血痕。

美人脸上血色都褪了干净，惊慌失措，终是变了脸色，抓住她衣袖泪光涟涟求饶：“奴家，奴家不是有意的，大人饶命。”

谈容紧皱眉头。此人怎么这般烦人？挎刀的手背到身后，即便给她拽住了袖子也没让她看见了自己的手背……不过细丝线般一道浅痕，伤口都等不及让人看见第二眼便消失了踪迹。

一旁早都跑出去好几个人了，周遭越是乱象丛生，她越是黏过来，谈容就越是烦躁。

女子被不留情面地推开，小声惊呼着摔到一旁。

谈容多看她一眼都欠奉，匆匆离去。因而也错过了女子维持着摔倒的姿势垂首，嘴角翘起一个诡异弧度的模样。

她握紧了那柄刀。

烛火之下，依稀可见挂在刃口的薄淡到几乎不可见的血痕。

一片混乱中依然端坐于上老神在在的孰秋投了视线过来，稳稳落在这当真不算是显眼的角落。嘴边是一抹浅淡的，志在必得，也心领神会的笑意。

喝罢杯中酒，他放下杯子，这才不慌不忙随人流往外走。

女子仿佛就是等待着他的到来，顺着往外走去的人流的方向跟在他身后，在吵闹中把刀递了过去。

孰秋的手指比她的还要白，如纸般仿佛能透过光，没的半点人该有的血色。葱白手指擦过刃口，指尖留下一抹殷红。当然不会是他的血。

这血渍实在不起眼，以至于只轻轻一揉，便不见了踪迹。几乎要让人错觉方才看到的是真是假。当然，他不会这么想。

“伤在左手手背。”女子嘴唇翕动几下，声音微不可闻。

“好了。你退下吧。”孰秋将小刀放回她手中，“接下去你知道该怎么做的。”

“属下明白。”

女子自始至终低着脑袋，没了此前在谈容面前的那种姿态，每个动作都干净利落。

她当然知道该怎么做……这把见过血的刀拿走，换把新的回去呗。还不能惹谈容起疑心。如此，她迅速退下了。

孰秋这才像是终于对这一场“意外”有了点正常范畴内的担忧，将视线放到那一头被人团团围住的英雄救美画面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