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容……”
她的心尖跟着这幽然飘渺的一声呼唤抖了几抖。
乱了气息。
这动摇肉眼可见。不过就是一句话。
现在的师父比凡人好不到哪儿去,她知道。若未见面,她尚可安慰自己他身处安全之处休养,可他出现在她面前了,如何还能自欺欺人?
她又怎能做到视而不见?
“谈容……”他又叫了她。
这名字也是他给的。
这心跳,也是他给的。
谈容被他这个人,他的呼唤钉在了原地,想要挪动脚步,却根本没法动弹……原来身子还能和这颗心一样不听话。
试问谁能看到心上人在面前忍受痛苦还能装作满不在乎?
闻岓从阴影里走出来。
微暖的光将披在他身上的黑暗一块块、一片片剥离,她看他越发清楚。
这个……每一描,每一画,都是她小心翼翼放在心尖上爱了很久的人模样与她记忆中没有丝毫偏离,可偏偏……
这样的脸,在世上有两张。
识沂说,他们是同一个人……谈容不知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才抑制住想要上前扑向他的冲动,掐紧了手心,让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把清醒牢牢留在身上。
毋庸置疑,哪怕一瞬的不坚定都会令她崩溃……崩溃着,投入朝思暮想的怀抱。
有时候痛苦确实是克制痛苦最好的法子。正如要转移眼前的矛盾,便最好是立刻制造一个更大的矛盾。
“过来。”他朝她伸出手,肆无忌惮地在她岌岌可危的理智上大打出手,“谈容,过来。”
为何还是这样温柔?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
谈容几乎要把拳头攥碎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极力压制住了……不行,不可以!
既已下定决心,断不能再回头!不能再心软——
张开嘴。只是这样,好像都要用尽她所剩无几的力气了……
“不……”
不可以……
这一声那么低,低到如蚊蝇,低到连她自己都要听不见,若天上虚无缥缈的云,如林间看得见摸不着的雾,风吹一吹就要散开了。
“跟我回去。”他身上镀着惑人的暖色,面上看不出怒气,也没有不耐。他是那样的,那样的……令人想要奋不顾身跑过去的温柔。
他说:“跟师父回去。”
简直像一场梦。
可怕只怕是……黄粱一梦。
她不愿辜负师父一片好心……心知他只是不忍看自己的弟子身染凡俗堕落至此……可她已无法回头了,无法,就是无法……
她不想伤害他的……为何,究竟是为何——不能就这样放过她?
她没有控制住自己而造成的后果都由她来承担就好了。不论什么苦,什么罚,她都认了。为何还要将她置于前进不得后退不能、左右摇摆的境地?爱而不得,求而不得,还不够?
她甚至都对他做出那样大不敬的举止了——为何还要来找她?
为何……又要原谅她?
师父到底在想什么?他怎能还对她说出这种话?他应当早早厌弃了自己,从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老死不相往来……
既然如此,既然如此……到底为何——
“不……”她声音有些颤抖。
摇着头,脚下跟砸了钉子似的,半步也动不得。
她没有恨。不可能有恨。可依旧做不到毫无怨尤。
她也不过就是个普通人。身上淌着热血,骨肉做就的凡胎。做不到全然超脱凡俗的无念无想无心无情。她也会禁不住想,为何他们一个两个不能就这样放过她?放她浑浑噩噩,不体面地把这一辈子熬过去,而不是,非得要她将自己心底那点见不得人的,为他人所耻,更为所爱之人退避三舍的情意都剖开,暴露在苍穹之下。
非将最后一点体面,最后一点师徒之情都碾碎。
回不去了……早都回不去了。
“以往一切都一笔勾销,我不会再计较。只要你跟我回去。”他的话自带魔力,牵着她的心拉着她往下坠去……
是的,她骗不了自己,无论如何。即便他不爱她,她也依旧是,一往情深。
果真似大梦一场……一场大梦……谈容伸出手去,像是深深被迷惑住了。迈开步子,神情有些恍惚,朝他走去。
闻岓的手此刻看来似乎就是专门吸引她过去的饵食,而她就是已几天没进食过的小兽,轻易为其所吸引,丧失所有理智仅余本能——她想要,触碰他。
夜色之下,烛光萦绕,这只手,这个人,在她眼中都自带光芒。
谈容的指尖冰凉,才触及那掌心,还感受不到他掌心的温度是否与她一般,便被猝然抓个正着。不及心下一惊收回手来,便被抓住了,整个人被拽过去抱住。
——不是师父!
她被骗了。谈容用力推开他,惊怒道:“识、沂!”
可这满腔惊怒,也在抬头撞进他满是阴鸷疯狂的眼神中时,在注意到他唇边挂着的那点血迹时,倏然消逝了。
是她心软,是她可悲……只是这样,她竟觉得如果自己生气那么就是她太过分了。
连已经到了嘴边本能要脱口而出的怒骂,也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识沂的那只手还没有撒开,“是我,就不能走了吗?”嘴边血渍足以证明他现在该有多虚弱。虽然他的态度看来还是强硬,甚至厚脸皮。
她不是看不出来其中藏着无奈……
可正因为能看出来,更是不能心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你便是这样看得起我的?”她强撑着自己不要气弱,不要颤抖,刻意去直视他眼睛,“我分明说过不愿再见到你,眼下寻来又是要做什么?为了诓我走,连这样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来?你不要面子了吗?高高在上的尊主大人现在是在做什么?”
刻意扮作师父。
刻意挑这样的夜晚。
刻意给她看见这么虚弱的样子,刻意迷惑她……诱她心软?
“我不记得答应过可以不来见你。”他扯了下嘴角,却笑得看来几分狰狞,“使些手段又如何?为了得到自己想得到的,用点手段又怎样?”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忍住全身剧痛,像是那刻在骨子里刻进灵魂里的疼痛于他根本无用的,“只要管用,谁管它上不上得了台面。若是不管用,你刚才的投怀送抱难道是假的?”
虽然这“管用”也没能撑到最后。
他不要脸的牺牲自我,却还是让她在最后关头醒悟过来了。
“你走吧。我就当今晚没有见过你。我说过的话还作数,往后你我还是不要再见的好。”纵然骗不了自己仍心有不忍,这也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容忍和让步了。
让她当真放弃一切跟他走,不可能的。
“我究竟有哪里不如他,你为何非得……”这突如其来的中断是因为气血蓦然上涌。
谈容一时不敢直视他。
她不想的……她不想伤害任何人……只是,能不能不要再逼她了……
她已经足够痛苦了啊……
“这颗心里既然能装下他,自然也能装下我!”可能是因为过于压抑的苦痛,识沂今晚凡是情绪稍微激动点,似乎都要克制不住歇斯底里,眼底充着血色,面上狰狞——
却依旧没舍得对她大小声。
他这样质问着,抓住她肩膀,却还是克制着不能弄疼了她,“那一年纵然有过欺瞒,但难道都是假的吗?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吗——你觉得我是假的,那你动的心动的情也难道都是假的吗?!你当真就如此狠心!!!”
可他越是克制,便越是卑微。
他将自己置于极低的位置——他已经做到这样卑微了。他这么一个,从未对谁低过头的人……他这么一个此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心甘情愿扮成自己在这世上最厌恶之人的模样,特意挑这朔月夜……闻岓,是他最为厌恶的人;朔月夜,是他最虚弱的时候。
他是自己将自己的脸撕下来递到她面前去的。没错,他就是在赌。赌她会不会心软,赌她……是否还有那么一点点在乎他……
难道这样还不足以表明心意?
那闻岓——可曾有过为她放弃一切的觉悟!
她却仍旧油盐不进!
为何?为何!他怎的这般可笑!?四面八方涌来的念头挤在脑中几乎要让他癫狂,也拖着他陷入到更近乎病态的执着中。归功于闻岓,也拜她所赐。
但可笑的是,都到了如此地步,他尚且保留着的一丝清明还是因为她。
不能伤害她——不想失去她,不想万劫不复。为此,他似乎能做任何事,也能放弃许多。讽刺啊。他自己都觉得讽刺。
“只要你愿意,我便当自己还是‘闻岓’。这一生,我都可以只当自己是‘闻岓’,让‘识沂’消失于世间。”反正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她硬套到他头上来的。
他似是破釜沉舟而来,将他拥有的一切包括尊严在内一并双手奉上,只求她心里能有他一席之地。
……可这用得着他来求吗?她心里不早是……
“放下过往一切,到我身边来。或者忘掉一切,还当自己是那个在我身边长大的……”
他已几近低声下气。
但其实根本不需要他来说这些。谈容心里比谁都明白,之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其中难说有多少是因为她没能管住自己的心——无可救药地,在本该只放师父一人的心里,放了另一个人。
所以根本不必问,她早就……
“要怎么忘?忘不了的……”她摇头,喃喃自语,“我也不要再忘了。忘了有什么用呢?忘了……然后再去犯一次自己犯过的错吗?”她已经吃过一次亏了,怎么能明知故犯,再去吃一次。
识沂头疼欲裂,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朔月夜,还是因为她、因为想不明白。
可谁不痛苦?被无端卷入这场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之中的人,谁不痛苦?不得不伤害所爱之人,她不痛苦?爱而不得,她不痛苦?
她明白的,都明白的——
她根本就是救无可救的,早早喜欢上了一个,却又对另一人拿不起放不下,同时也没能骗了自己心里没有他……他欺骗过她、戏弄她、趁人之危……她却还是不可救药地恨不起来他!她又能怎样!?
还要她怎样!?
恬不知耻地去他身边——不知羞地,心安理得地,和他在一起!!?
她是人,不是无思无想任人摆布的东西!
她被推着往岔路上走了太久,事到如今,走远了,回不了头了。不论选谁,往哪边走,始终是不负责任的。忘记所有,从头来过,或许别人能做到,但她做不到。
自幼她看过来的、听过来的、学过来的那些被深刻进骨子里的东西都在告诉她,她做不到。
师父对她好,不计前嫌,她做不到厚着脸皮回去。
识沂待她好,几次作深情状,她同样做不到错上加错……
无论哪一边,改变不了的是她将永生逃不开自我谴责与歉疚……她并没有资格去“选择”。
只能逃避。谈容能做到的只有这个。
她摇头,“回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