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解孰秋对一姑娘“芳心暗许”的了错到底也是没找谈容开诚布公。一是没必要，二是他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老爷能看上她是她的福气，让她不要不知好歹，从今往后就乖乖待在这宅子里，哪儿也别去？这话有相当高的几率会把人直接吓跑。

那不然说什么？了错想不到。他在这方面的经验还是浅了些。首先她肯定是没看出来老爷的心思的……了错想，而且也不可能已经知道自己暴露了女儿家身份了。那么思来想去，似乎还是按兵不动，照常来的好，省得打草惊蛇，真把人吓跑了——

他还没有十分把握能凭武力将人扣下。

就这样又看了几天。

几天过后，了错没去找她，谈容倒先找上门来了。

为的却是完全不想干的事儿——

“这么说起来，你自来天阳都后的确还没休息过一天，也是正常的。两日便两日，周遭走走，散散心，不碍事的。”

原是请假来了。还请得分外容易。

说好的要看紧了她呢？

了错对于自己在做的事、说的话心知肚明。既然敢放人走，他就不会是全无底气。

他没有做错……扑通扑通跳动的心脏好像也是在鼓励他。是对面开口要休息，不过两日，他总不能开口不让她离开，既无借口，也用不了强权，除了答应还能怎样？

……所以他没有做错。

何况看她那样子也不像是看出来什么苗头了的，要真是看出来了，都不必找个借口过来同他说，偷偷溜了不是更好？不过两天，跑不了的。他这么说服自己。

至于谈容那一头？

还真不是要逃。

她不仅仅是想不到自己这“男儿身”会招女子喜欢，更想不到还会惹男子“倾心”……虽然这“倾心”里掺了海了去的水。

她要离开两天的原因单纯只是为了鲸跃。它自断成两截之后，至今还没能恢复原样，依旧是可怜巴巴的首尾分离状态。

说来说去，它最无辜。谈容想想都觉得不忍。只因跟错主人，令它白遭这些无妄之灾。到底是为了救自己才断的，于情于理，她肯定不能放任不管。

只是……虽说着是要修，但找谁修、怎么修，一开始真没什么头绪。

她的孤僻是出了名的。除师父外，若不是本性不怕生、爱缠人，抑或是机缘巧合下结识，她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来往的人。而算上以往所有认识的人，她的关系网、情报网之贫瘠，令人咋舌。

且先往西去吧。她想。即便还不知道找谁，往西边去打听打听总不会出错。

大陆西方有一城，善炼器锻铸，世所闻名。未亲眼得见，尚不知传闻真假与否，但反正一探便知分晓。

若是真，便是幸。是假，也只能另寻他法了。

“少爷。”小孩儿的声音委委屈屈。

陷于睡梦中的这张脸上，眉头紧皱，仿若遇见了什么令他费解的，抑或是烦扰的事。

而梦里的那一双眼眸水润润睁着，仿若沾着晨露，清清澈澈，“少爷又欺负人……”

他是谁？

少爷，又是哪个少爷？

可一转眼，小孩儿又笑得阳光灿烂，“少爷您看！”

像是对他说的。

他手里捧着什么，像是捧着无上珍宝，笑得像个傻子。孰秋想。

“少爷！”

再转眼。那孩子便长大了些，站在他面前仰着头。

“今日起我也是修者了呢——往后便能挺起胸膛站在您身边了呢。”他拍拍胸脯，忍不住得瑟的模样还残留着几分幼时的傻气。

可为什么这么傻乎乎的笑容，这么简单的，一眼就能望到底的开心，仅通过眼睛仿佛就能被传达到他眼底？

他看着这孩子逐渐长大，看他眼中蕴含奕奕神采，看他雀跃，清清楚楚。

“少爷少爷，我又突破啦！”少年声音听来更清朗了些，“金丹！我是金丹了！！！”

已然不小的年纪，身长玉立，五官温润，说着这话却仿佛下一刻就要蹦起来。既与这模样不符，也与他身份不符。

一个下人，忘了自己的身份，大胆地凑到主子跟前来了。

金丹又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孰秋难免想。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金丹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只是即便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这人眼里似乎很值得开心。

他不是很懂。

“那还真是了不起。”不是很懂，但还是任凭这句话脱口而出。

他竟也会说出这种话。

不是敷衍，并非讽刺。他明白自己是真的在顺着这孩子的话往下说。但他何时有这么好的心了？

——记不清了。

低头看他在眼前逐渐更抽高了身量——

孩子气的笑容逐渐蜕变地更为温柔，儒雅，不带棱角。他长成了仿佛不论遇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可能会生气的老好人模样。他身上似乎没有一处不是极尽温文尔雅。

眼见着从一个小豆丁，长成了足以顶天立地的少年郎了。

很熟悉。他想。每一处。

了错……

——了错？

汗水凝结在沉浸于睡梦之中的人的额头，细细密密。

——错了，错了，我让你去买两头羊，谁让你捡这脏兮兮的东西回来的？这

——我，我不知道啊。许是路上自己跟着过来的，藏在车上，我，我也没注意。

——府里什么规矩你不知道吗？若让别人发现你敢私自带人进府，你我都没好果子吃！快，快将人丢出去。

——你们捡了什么？

——少，少爷！？

——少爷饶命！这这这……这小鬼不知何时跟过来的，真不是小的们故意。马上，小的马上就把他赶出去。

——自己跟来的？那他不是我爹的人咯？

——这……

——正好。留下吧。

——少爷？

——我说留下，你听得懂人话吗？

三四岁的小孩儿，连话都说不利索，下雨天阴差阳错跟在羊屁股后头上了盖了油布的板车，再下车，命运便全然转变了方向。

“你叫什么？”

小孩儿只会咯咯笑。

奇了怪了，从没人敢对着他这样笑。即便是小孩儿。

时年也不过是个小孩儿的少爷有趣地想着，前所未有的放大了自己的耐心，“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名字懂吗？”

“错了，错了……”小孩儿咬着口水的嘴里模糊不清吐出几个字来，“我，我，我……赶，赶出去……”傻乎乎的只知道笑。

许是根本听不懂他说什么。孰秋也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到底能不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他或许不过是在重复那两个人说过的话，捡着听着印象深刻的几个字。

但孰秋那时候起就很明白什么是只挑自己愿意听的听。

“‘错了’这名字容易混淆。如此，我便唤你作‘了错’吧。”

了错……

了错，了错，了错——

对了。

这名字，还是他强加给他的。

他们的相识原来在更早，更早之前。早到，于如今漫长的生命来看，有关于了错的记忆几乎伴随了他整个人生……从他还不知道何谓修行的时候起，从他还未开始修行的时候起，从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时候起……

他想起来了——那人那时有多年幼、羸弱。

他进府之前应当是没有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抑或是足够的陪伴的。否则即便不会识文断字，也不至于连几句话都说不利索。除此之外，小孩儿那会儿多走几步路便气喘吁吁，身子骨弱得，像是他才是府里娇生惯养的少爷。即便如此，他也依旧坚持不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跟在自己身后，屁颠屁颠跑。

看着他的样子，那会儿孰秋时常会想，若非遇到自己，他的人生会如何呢？早夭？还是碌碌一生？有多种可能，但无论哪一种，都不可能比跟在自己身边更好。

——他赋予了他全新的人生。

小孩儿脸上时常挂着太阳，喘着气，流着汗，也能一抬头就露出最为耀眼的，缺牙巴的笑容。

最称职的小跟班。那时候许多人这么打趣他。

许多人是哪些人？

……记不得了。反正是那时候尚在人世的，他原本肉身诞生时的家里的人。如今也都尘归尘，土归土了。那些人的脸也早早湮没于尘土，不被记起。

他记得最深切的，还是只有永远跟着自己的那傻傻的孩子。懵懵懂懂的，被挖苦也不知道回嘴的，一根筋的，学写字就知道拿着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笨拙地反复练习……明明提不动一桶水，几步一停也硬要拖着从井边一直到他房里……明知道他就是故意捉弄他，就是故意欺负他，也还是每天锲而不舍地做一根小尾巴的小傻子。

——这个傻子，从他自己都还年幼的时候，就已经跟着他了啊……

那时候他多坏。张扬，肆意。越是看他老实，越是听话，越是温柔……想欺负他的念头便甚嚣尘上？

也对——他本就是他的人，他高兴时捉弄，不高兴时捉弄，稀松平常，轮不到别人来说什么。

……真是混蛋啊。这种念头。有个声音提醒他，他其实，待那孩子并不算很好。他是个随自己心情过活，被宠坏了的，从不会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别人难受不难受的混蛋。

那个声音说，他就是仗着那孩子不会违逆，不会反抗，永远都会纵容他，

只是时光是最好的修饰记忆的良药，“美好”回忆中掺杂的那一点缺陷都被治愈，留下令人追悔莫及的……

追悔莫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