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外头是怎样说道,谈容在冰洞里头“睡”得安稳。
……这其实相当古怪。一来,她竟能在陌生且潜藏着危险环境里睡着,二来,她正是忧虑重重的时候,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睡着?
而事实是,她背靠冰壁,双眸紧闭,呼吸沉稳,就是睡着了。像是对外界完全失了防备。
一人正在此时现身。于这昏暗,却无处不是折射着剔透光芒,勉强能够视物的这洞里。
黑发白衣,剑眉星目。
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
——这不也奇怪?闻岓仿若无处不在。
他半蹲在她身旁,衣摆层层叠叠堆在地面,如洒落在此处的白雪冰粒堆垒起的小山,淌开了一地光华,仿佛冰面上绽开的难以言喻的华美洁白的花朵。
尤其当他伸出手,在本就美妙绝伦的场景下更显得如梦如幻。
她根本不是自愿睡着的。她是着了他的道了。
紧闭双眸的人对于外界发生了什么、正发生着什么一无所知,更无法感受到自己的手就在这城门失火的状态下被白雾袅袅托起,看着简直像是背离了主人的意识,擅自跑去别人掌心的叛徒。
而这平日杀伐果断,舞刀弄枪,无所不能的手似乎也只有在这种时候,在这般以格外乖巧的姿态被他握在手里的时候,才让人骤然意识到,它原来也是小巧的。小巧到,被他包裹在掌心中正好。
光看她现在这样子,谁能联想到,这人是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
这孩子似乎是越来越难让人看清了。可细看来,又似乎与往日并无分别。
闻岓轻叹气扫开纷杂念头,探入灵丝进她体内,搜寻她识海中鲸跃所在。不难找,可意外还是发生了。他才碰到剑身,还不待将其拉出——
那永远优雅的两道眉往眉心一拧。
他被拒绝了。
它在拒绝他!它怎敢!?
这可是他为她做出来的剑!
怒气来得突然,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钻进脑子,迅速沿着他所有用来控制情绪的神经蔓延,差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强制将那东西拉出来了。
闻岓被这一刹那的暴虐念头打了个措手不及,倏地收回了灵力,睁开眼睛。
他不知有何可气。
它是她的佩剑,做到了它身为佩剑的责任,他有什么好气的?剑随了主人的脾气,宁折不弯,亦无错……他到底在气什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这点小事都会勾起他……肮脏丑陋的情绪了?
闻岓怔然。
神情更是难得外露的惊疑不定——
可在此之前,他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即便如此还没有松开的那只手……
眼下貌似并非是说什么也不能松开这只手的情况。还是他忘了?忘性大到他一时半会儿都没能发现这样的“不得体”。
鲸跃替她拒绝了他想替她修补的意图——凭借它自身,或者多少传承了主人意识的意志。
这不该是件坏事。
一开始做这把剑也是为了她,这本就该是属于她的,不应该属于任何其他人……包括他。
倒也好的……好的……
春风不喜秋雨不悲的脸上缓缓展开一个不明显的笑容——毋庸置疑,足以令天地间所有颜色都自愧弗如的,在这一片深得造物主怜爱才有的奇景中也熠熠生辉的笑容,冬日里也绽开了春华。
眸光幽然……与其说像是终见儿女长成,倒不如说,更似是因为眼中装着心里人。
心里……什么……?
他又愣了下。笑容也收回去。
方才涌进脑海里的是什么?
“柳公子——好走啦!!!”
偏在此时,洞外响起不合时宜的呼唤声。
闻岓没来得及更深地思考,就被从思绪中抽出。两道眉不展,分明是不悦的意思。
他不可能没有察觉的。关于自己的脾气究竟怎样越变越坏,越来越控制不住气愤、不耐、不喜……以及心欢。
只是对于造成这一切的原因,他的认知似乎只停留在因受识沂所制而无法故技重施及时抽离负面情绪这一层上。也是,他这两辈子都这样过来的,本质“思想陈旧迂腐旧时代产物”,要他“短时间”内接受现实似乎太过严苛、不切实际。
世上能有几人逃过,自欺欺人,这四个字?
分明心中有数,却不去想,不愿去想……不想,便权当一无所知。如此,似乎一切就都可以不用改变。
脚步声渐近,闻岓迅速隐没了身形。
若此时有第三人在场,必定能看到谈容那只手是如何悬浮在半空,又是怎样自个儿落回到身边的。跟梦游似的。身体和灵魂被割裂开了。
这一刻——她仍紧闭双眸,仿佛万事安好。
但也就是下一刻。
“柳公子,已过了一个时辰了,可以继续赶路了。”有人打着灯走进来了。
谈容神智在这一刻回笼。
躺在身边的刀被迅速摸到手里,拇指一挑,刀就出了鞘。而锐利的眼神较出鞘的刀有过之而无不及,仿佛来人是同她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敌人。
但好在没真出手。
小弟子手里夜明珠的光明晃晃照到她眼前,她也正好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银白刀身默默退回刀鞘。
“你没事吧?”无辜的弟子还不清楚自己方才已是鬼门关前走了个来回。
“没事。我马上就来。”
“哦。那你小心些,这儿路可滑呢。”说完,他提着腰间作灯笼来用的夜明珠,转身走了。
不过那玩意儿说说是叫夜明珠,却不是集天地精华而生的那个寻常意义上的夜明珠。透彻的珠子加了阵法,用来夜间视物的东西,以灵力、灵石一类的东西做燃料,比一般的火把、蜡烛是好用些,不必担忧进水或大风。谈容原先也有一颗,只是跟着那个丢失的储物袋一起丢了。
等小弟子出去后,她才懊恼似的一拍脑门,自责起来。
她怎能松懈到这地步?竟无防无备地睡着了,还得等到别人近身了才知道醒!谈容叹气,这现实令人不安至极。可懊恼过了,也只能面对现实,挎起刀向外走去。
“知道你们还迷迷糊糊的呢,都打起精神来,早点做完才好早点回去……”沈妙如的声音毫无阻碍进了耳朵。
她听力确实不错。谈容想。当然,也多亏了沈妙如没经掩饰的嗓门儿够大。
“师姐,我们还得在这白天黑夜错乱的地方待多久啊?才来了多久我就感觉人有点晕晕乎乎的了,你说师尊怎么就要我们来这儿呢?”
师父?
谈容脚步才踏出洞口,顿了一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师父的名儿?
一抬头,她看见火堆旁坐着个正揉着眼睛的弟子。看样子多半是被生生从睡梦中拉出来的,显然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这谁知道……”
跟在谈容身后出来的闻岓脚步一滞。眼中竟飞快掠过一丝慌乱——
手微微一动,差点出手封了那弟子乱讲话的嘴巴。
而谈容视线已盯住了他。
他们来这儿的事与师父有关?
巧合?还是别的什么?
“我是想不通啊——明明我们不是赶去西武国的嘛?那儿都还没到呢,哪儿有半道上改地点的?师尊究竟想的什么?要我们改来这根本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点人气都没有的鬼地方?这地方就算是有一个占地盘的妖怪,不也害不了人吗?也不碍着谁。要占,就让它先占着会儿呗,又不急于这一时。”
“你少说点有的没的。”沈妙如发出第一次警告。
小弟子不服气似的一瘪嘴。
“师尊的想法用得着我们来猜?反正他让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别以为咱是一个师父我就会对你手软啊,听话点。”
谈容听着,脸上没有出现一丝不对劲的表情,保持着一定的速度继续往那边走。
“师尊才不会与我一个小辈计较。”
“那也不能乱说话。”
奇了怪了,这种话还能从她沈妙如的嘴里说出来。
果然泰勤见缝插针,“别人说这话我都不奇怪,师姐你什么时候是这样的人了?”
沈妙如瞪他一眼。没看到那人都出来了吗?还不知道闭嘴!
“而且其实我也早觉得奇怪了,就是没说而已。”
“你也少说点话。”秦尘修不自觉往谈容来的方向瞥了瞥。多半也是怕被她听到了。虽然不知道这些事能不能让一个“外人”听见,但他还是下意识觉得少说为妙。
“师兄难道不奇怪吗?”泰勤还没意识到这些个弯弯绕绕,何况天高皇帝远,“本来师尊突然出现就够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了。平日里他可从来不管我们去哪儿做什么,我自进天同宗以来见他的次数都不足十次呢——怎么就能突然上心起我们来了?而且他说的是他去西武国那边,让我们改来这儿——那为什么不是我们的计划照旧,他来这儿解决这边的事儿呢?非得绕这么个圈子?或者,反正以师尊身手,弄死几只妖怪还不是信手拈来,他自己全部搞定也行啊。”
“师尊既然这么安排,那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秦尘修道,“我们身为弟子只需要遵命行事。况且若每件事都等着师尊出手,还要我们历练什么?”
“我就是有些好奇嘛,也没说不做……而且怕什么?反正师尊也不在。”
巧了,闻岓还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