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理挑眉:“怎么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谢清方顿了顿:“只是……惊讶。”
“那就习惯。”陈理一笑,继续向前走去。崇城在他们的闲聊下已经很近了,城门口,不远处汇着一群人,两位修士站在那,看样子是在做筛查,谢清方看了一眼便低下了头,陈理没回头,声音却精准地道,“抬起来。”
“……”按照规矩,在这种公众场合谢清方是不能随意抬头的,但陈理开口了,谢清方自然先遵从陈理的命令。
他抬起头,目光自然地落在了远处两位修士上。
然而,刚一看清,他的呼吸就停了一下。
陈理带着谢清方排到人群队尾,见谢清方表情异样也不惊讶。陈理声音不大,在引不起他人注意的音量下,他将声音清晰传入谢清方的耳朵:“是隔壁峰的师兄师姐呢,师尊要打个招呼吗?”
天启宗有五峰,同峰同道法,不同峰之间偶有切磋比较,但仍旧可以“师兄师姐”之类相称。
其中,以谢清方所在的南峰最为冷清,以与他们相邻的东峰最为热闹。
因此虽然谢清方与人交往不多,对隔壁一些“活跃分子”还是略有耳闻——这两位,显然就是他眼熟的人之一。
听见陈理的问话,谢清方有些犹豫。
如果他们要走这条路进崇城,那么要经过这两人的检查,是必然的。
但是以陈理的本事,带他不走这路,而是选择潜行进入,也是完全没问题的——但陈理却选择了这条路,其目的,无外乎就是让他与这些人打照面。至于陈理为什么选择这样做,谢清方不清楚,他只是猜到了陈理的目的,然后他遵守。
谢清方点了点头,应了陈理的话。
陈理却是道:“不过,或许不用你过去,他们便会主动来打招呼。”
谢清方疑惑地皱起眉,在他心里,这些所谓的“熟人”,其实还有一个更贴切的形容来指代——麻烦。谢清方主动招呼“麻烦”,是因为命令,可如果“麻烦”主动过来招呼,那就真的因为可能有麻烦了。
他看着陈理,陈理表情无懈可击,像刚刚只是随口一提的内容。
他于是又将目光转向远方。
两位修士用灵力检查着来往者的情况,现在排在队首的是一队载货的马车,货物被他们拆开了一包来看,里面装的都是普通的大米。崇城是一座人的城市,比起修士,更多的人都是需要米饭作为生存物品的。
女修士朝男修士点点头,示意没问题。
男修士便伸手与他们要入城帖,领头的人带着笑将帖子递了上去,男修士却在递过去的瞬间,抓住了领头之人的手腕,身上的灵力飞速往内探测——
领头之人惊呼一声,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只下意识抽了抽手。
似乎确定他身体里没有魔气之类的问题,男修士一声不发地摆摆手,让他带着车队进去。
……这是在查魔族?
崇城离魔族很近,进城的查验时有发生,只是这里的人与魔的关系其实没那么恶劣。现在是和平的年代,没有冲突与战争,人和魔更像是两个难以相融的族裔,虽难相融,但可相容。查岗的人每次开始查魔族时,都会明确给出提示,让魔族之人这段时间不要过来触霉头。
像是今天这样一声不发的查验,几乎是第一回。
大家也隐约感觉些许不对劲。
谢清方的视线更是难以抑制地看向了陈理……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陈理可不仅是魔族,他更是在魔族里站到了的顶尖之人,这种人身体里的魔气,大约比人的灵气还要充盈吧?
要是被查到了……
虽然能打过,也能直接离开,但是直接跑或许会被追杀,可如果不跑,岂不是是等着宗门过来围剿?
以一敌百不是一个神话,但这建立在绝对的实力差上。
而宗门是有自己屹立于世的底蕴的!
所以,绝对的实力差并不存在,既然如此……
谢清方没有继续往下想,因为他看见陈理笑意盈盈的朝他无声说了一个词:“放心。”
队伍移动速度很快。
两人都没做任何易容,相貌和离开宗门前一模一样,只要见过两人的人,一定可以知晓他们的身份,何况干这活的本就是宗门之人。谢清方有些紧张地跟着队伍往前走,以至于,他没有注意陈理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侧。
本来很明显的主仆关系在陈理这一退步下,瞬间地位感就发生了变化。
“宗子……”女修士是最先认出谢清方的。
她表情很是讶异,似乎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碰到谢清方,但目光一转,看见谢清方身后,那个低着头,看不太清面容的男人时,神情又变得有些了然了,“你们又回到这里了吗?”
话语之间,似乎对他们的行踪很是了解。
谢清方这时也发现了异样,但已然走到人前,他自然只会配合陈理的动作。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女修士的话,所以干脆什么都没解释地伸出手,声音平淡道:“来。”
这一环由男修士负责。
男修士的灵力在谢清方身体里过了一圈,得出了和白演当初一样的结论:“灵力枯竭……没有魔气。”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表情有些怜悯,也有些佩服。
谢清方不懂对方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他此时更关心的是陈理那边的情况。身后的陈理是由女修士检查的,就像之前对待那辆马车那样,人归男人查,货归女人查……陈理没有说话,女修士似乎也知道他不会说话,直接一只手探上了陈理的手腕。
一秒、两秒、三秒……
在谢清方尚能控制自己情绪之前,女修士松了手,她点点头:“什么都没有。”
男修士“嗯”了一声,侧身给他们让道:“宗子叨扰。”
“……”
谢清方没有弄清这是什么情况,他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陈理,陈理却没有看他,头微垂着,神情和当时刚成为他徒弟一样谦卑。谢清方对这样的陈理有些心悸,他已经有些受不了陈理做出比他低的姿态了……然而此刻出声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不受控,谢清方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一次,迈步往前走。
终于进了城。
崇城并不繁华,甚至相较于谢清方初来时,还多了几分冷清。
街上安静地摆着摊,没人吆喝,只有几声含混的聊天声。
道路上女人很多,比男人多很多;当谢清方看向酒馆与花楼时,那里面空空如也。
走了几步路,陈理不知何时追平了谢清方。
他望着谢清方有些泛白的神情,声音轻了点:“还在紧张?”
谢清方回头看了一眼陈理,没有说话,表情却莫名让人感觉他在委屈。陈理哑然一笑,张嘴刚想说什么,谢清方便忽然说话了,他问:“如果我修为还在,今日我们就无需紧张了……是吗?”
他问的不是刚刚的情况,不是男女修士异样的态度,更不是他们是如何通过检查的……
他问的是一个与现实关系没有那么大的问题。
陈理微怔:“为什么这么说?”
谢清方默然片刻,说:“……如果我修为还在,今日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能顺利离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进来。”
谢清方失去灵力不是第一天。
拥有过力量然后失去,与从未拥有过力量的人相比,对待力量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无论谢清方性格多淡然,他骨子里一样是一匹曾站在高处的狼,是凶兽。
然而,尽管如此,当力量消失后,谢清方的反应却已经很平,因为他不在乎了。每一个修士Ta都有自己修炼的理由,而谢清方没有,所以当无法修炼时,他也没那么在乎。
直到前几分钟,他开始忍不住地想:
——如果自己灵力尚在,冲突真的发生时,他会担心自己成为陈理的负担吗?
谢清方才感到些许不适。
因为他知道那个问题的答案,他不会担心,那是绝对的实力所带来的信心,他骗不了自己。
但是现在他需要担心。
——然而担心,没有任何作用。
“所以,你觉得你拖累了我?”陈理问。
“……”谢清方没有说话,只犹豫着点点头。他觉得“拖累”不是一个好词,但形容得很准确。
陈理盯着他看了几秒,同样没有说话。
那双沉静如月的眼睛冷静地看着谢清方,以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
两秒、三秒……
谢清方忍不住躲开了这道视线。
他不知道陈理会说什么,可他莫名有些心虚——哪怕他并不认为这样的担忧属于空想。
终于,陈理说话了。
不是劝诫,不是道理,更不是温柔的安抚。陈理说的只是一句相当简单的问话:
“你觉得我是那么热心心善,愿意收留一个只会拖累我的宠物的人吗?”
……
陈理不是。
“但是……”谢清方仍然没有被说服。
“不过你很幸运,接下来一个月内,”陈理没有让谢清方继续说下去,他平静道,“我可以让你重新强大起来,只是过程会很痛苦,所以在这之前……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后悔。”
“我不会后悔。”谢清方毫不犹豫回答。他人生中从来没有做过真正令他后悔的事情。
“……”陈理笑了,“那就好。”
谢清方的灵力是被一道特殊的禁制封锁的,这股力量来自秘境,但归根结底来自世界意志。
世界规则不允许他拥有自己的力量,所以无论使用何种灵丹妙药也无法让他重获灵气。
可许诺的人是陈理。
是这个似乎永远无所不能,能解决万事万物的人。
谢清方和陈理答应完,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有些不客气,于是不多的锋芒再次收敛,他再次成为陈理身侧那个百依百顺的宠物,谢清方跟在陈理身后,终于有心情继续看起周侧的风光。然而看着看着,他的心不禁再度神游……
一个月。
这个最初设定的游戏期限。
明明刚过去两天,当初还觉得极为难熬的期限忽而变得极为短暂。陈理说一个月后会给他自由,但这自由这真的会是他想要的吗?又或者说,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在未被拘束的过往岁月,谢清方所想的就是一些具体的事。
关于人,关于物,关于关系。
而在身受束缚的现在,谢清方所想的却是一些飘渺和遥远的概念。
他开始思考他“想要”什么,而不是他“为什么”会这样。
他在逼仄的控制里得到了广袤的自由——但当自由真正的回来,他会再次逼仄吗?
他不知道。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醒木拍桌。
谢清方回神。
隐隐绰绰的声音传来,他凝神听了片刻,有些愕然地发现这竟是说书人在讲一个故事,这个故事里,仙人和魔尊两个人因为机缘巧合相遇又相爱,最后仙人发现魔尊身份,舍掉全身修为将魔尊神魄镇压。
“只见那仙人玉剑一挥,霎那在魔尊脾脏溅起一朵血花,魔尊跌倒在地。”
“仙人问他:‘为何不躲?’”
“魔尊笑答:‘为何要躲?’”
“有道是‘情也难,恨也难,情恨皆枉然,偶向知音觅情语,不如得片语真言’……仙人惘然而立,任思绪在心间流淌。忽而雷云滚滚,天泼大雨,仙人收起剑,默然背起魔尊离开了这片土地。”
“然后呢然后呢?”
“欸,好酒需陈酿,好茶需久尝,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
“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