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夫人，你看那是不是徽哥儿和沅哥儿？”

杂货铺前，春桃指着不远处的几个孩子，诧异询问。

顾檀云抬起头，果然看到了两个小胖子，几日不见，总感觉两人更加圆不隆咚，正和其他孩子挤在糖画摊子前，付钱买糖画。

不过糖画做好之后，兄弟俩却没有吃，而是递给了身后更大一点的孩子。

“那是二房的宁少爷，看来是宁少爷带徽哥儿和沅哥儿出来玩呢。”

说话间，几个孩子已经买完糖画准备离开。

徽哥儿牵着沅哥儿的手，两人低着头跟在大孩子身后，自始至终没有往烤雀摊子这边看。

倒是顾檀云不经意间一瞥，注意到了徽哥儿藏在袖口下的蹊跷。

她皱了皱眉，还想再看，对方已经走远。

太阳渐渐偏西，树荫随之移动，热闹的西市如同沉睡的老虎，短暂陷入了沉寂当中。

摆在街对面的王婆子早已经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

自从那日的事情发生后，对方老实了许多，但仍是个不死心的，偷偷将掉到地上的烤麻雀捡回去，用水冲洗干净，直接当成新的拿出来卖。

说到底，还是舍不下一份赚钱的生意，所以继续厚脸皮学人摆摊。

因着便宜一分钱，刚开始的确有不少食客被吸引过去，但在尝过王婆子烤雀的味道后，无一例外又回到顾檀云这边。

对此，顾檀云只当不知，依旧专心卖自己的烤雀。

这让那些食客们很是尴尬，于是每个人都买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数量。

其实顾檀云是真的不在意。

烤雀并多么困难的吃食，被人学去只是早晚的事情。

何况她之所以卖烤雀，除了赚点儿小钱，更大程度是为了给许氏杂货铺造势，洗刷“冤名”，而后者她已经做到了。

思考之间，隔壁传来闹哄哄的动静。

孙大娘手上拿着一把芦苇扇给摊子扇风，听到动静，见怪不怪地摇摇头：“哎哟，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五个咯。”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有一管事打扮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从酒肆中出来：“呸！这什么破酒，又苦又涩，还敢卖老子十五文，做梦去吧！”

鹿掌柜在后面追着人喊：“哎呀，可以给你便宜一文，十四文！”

管事脸色铁黑：“就你那烂酒，白送我都不要！”

说完一甩袖，愤愤离开。

顾檀云：“……”

她第一次产生了好奇，这酒到底有多难喝，自她们摆摊至今竟是一次也没有卖出去？

鹿掌柜望见那客人头都不回，便知道这一单又黄了，气得朝地上啐了一口：“不识货！我这可是扬州独一份的酒！”

骂骂咧咧转身回去，一扭头，撞上顾家娘子的目光，又收敛脾气：“呵呵，让顾娘子见笑了。”

顾檀云摇了摇头。

摆摊许久，她对这位鹿掌柜多少有所了解，嘴巴虽刻薄了些，人却是不坏。

譬如今早王婆子想将摊子摆到她们旁边，鹿掌柜看到后二话不说直接站到摊子前面，但凡有人过来，他都要说一句难吃，王婆子没法子，只能去了对面。

对方愿意帮助他们，她自然领这份情。

正好她有心为杂货铺选一样新的镇店商品，便主动开口：“鹿掌柜，我能尝一下那壶酒吗？”

鹿掌柜一愣，抬起来的脚步跟着停下来：“你要喝我这酒？”

不怪他感到奇怪，两家认识这么多天，他经常出来买烤雀，顾檀云却从未买过酒水。

何况还有一点。

他自己觉得铺中的酒水好喝，但不可否认大部分百姓都无法接受，鹿掌柜怕顾檀云也会嫌弃，届时若闹得难看，就有些得不偿失了。

顾檀云颔首：“我在这摆摊多日，承蒙鹿掌柜关照，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不如借鹿掌柜的酒今日好好认识一番？”

她拿出一份烤雀：“临时起意，过于简陋，这个就送给鹿掌柜做个添头了。”

鹿掌柜眼睛一亮，烤雀嚼劲十足，味道辛辣，最适合当做下酒菜。

刚刚被打击下去的自信心又重新拾起来。

他豪迈地一挥手：“顾娘子大气，我鹿某不能做那吝啬事，我这里还有一好酒，顾娘子若不嫌弃，可以过来一起品鉴？”

“如此甚好。”

正巧这会儿摊子生意不多，双方约定好之后，顾檀云将烤雀打包好。

不过她没有立刻过去。

而是拎着烤雀先去杂货铺找伙计林宣。

既是为杂货铺选品，就要考虑杂货铺的需求，后者在杂货铺待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应该比她了解的多。

“少夫人是想在咱们铺子中卖酒？”

“你觉得怎么样？”

林宣仔细思考了会儿：“酿酒需要粮食，所以价钱居高不下，加上酒不像盐属于必需品，到时候买的人肯定会减少。”

“不过换个角度想，盐的售价受官府控制，酒水的话……单说鹿掌柜的酒肆，有几十文的酒，也有几两银子的酒。”

“问题呢？”

问题，也是有些。

比如百姓想买酒的话，为什么不直接去酒肆，反而要来他们杂货铺？

所以林宣想，他们铺子里卖的酒必须拥有一份独特性，或便宜量大，普通百姓也可承受，或者足够珍贵，以至于再高昂的价格，也会有人愿意买单。

听到对方的考虑，顾檀云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神色。

基本和她想的差不多。

甚至因为她上辈子掌握的酿酒技术，她已经确定要走第二种路子。

她转而问：“铺子中的细盐还剩多少？”

“回少夫人，已经没了。”

一百七十多斤沉盐，过滤出五十多斤杂质泥沙，再刨除过程中一些无法避免的损耗，以及顾檀云自留的三十斤，最后余下七十三斤精贵细盐，经过几天的兜售已经一扫而空。

“这几天来杂货铺买东西的人已经减少，大部分人都是为了打听细盐，听到没有后就会离开。”

顾檀云点头表示明白。

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结果，可惜她暂时无法像许大爷似的，一口气拿出十万两银子买盐引，只能采取迂回战术，从其他方面考虑。

“许掌柜那边呢，还没有消息？”

林宣眸光闪了闪：“昨日小的去找许掌柜要账本，才得知许掌柜这几日竟生了病，许掌柜托小的向夫人告罪，说病好之后再来拜见少夫人。 ”

“是真生病还是假生病？”

“这……小的没有进屋去，听着许掌柜声音倒是洪亮。”林宣暗搓搓上眼药。

顾檀云挑了挑眉，那便是假生病了。

她内心早已打定主意换下对方，如今再听到这些消息也就无动于衷，反之对积极努力的员工，还得时不时画上几张大饼。

“眼下铺子生意差，需要我亲力亲为，等到后面铺子发展起来，这些事情就需要你去办……”

闻言，林宣自然高兴地表达忠心。

而他表忠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帮忙品鉴酒水。

“这是我酿出来的第一坛酒，已有五个年头，今日便让它出来见见世面。”

鹿掌柜将自己的得意之做拿出来，亲自为人斟酒，他看得清楚，林宣虽是伙计的身份，实际却同杂货铺的掌柜一般无二，鹿掌柜肯定不会故意冷待对方。

这让林宣很是受用，但并不摆架子，双手恭敬地接过，然后非常给面子送至嘴边。

下一瞬，毫无防备，直接“呕”了出来。

鹿掌柜：“……”

顾檀云：“……”

她倒是没有呕出来，只是表情控制不住，变得颇为狰狞。

原因无他，时下酒水以软绵为最佳，入口醇厚，微微泛着甘甜。

可鹿掌柜这酒水味道格外奇怪。

苦涩到加了黄连不说，还特别辣嗓子，过滤也不干净，顾檀云感觉到喉咙有异物滑过，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鹿掌柜不是傻子，单看她复杂的表情便明白了什么。

年过而立的男人颓废地垂下肩膀，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其实未必不知道自家酒水的问题，但却没有办法酿出更好的酒，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苦笑道：“顾娘子有话还请直说无妨，我鹿某鲜少服人，但却是信你的，敢问这酒味道如何？”

顾檀云斟酌了片刻，还是选择直话直说：“这酒不行。”

果然。

鹿掌柜叹了口气：“我早就该知道如此，一直以来不过自欺欺人罢。

顾檀云不其然想起第一世室友小说中的酿造白酒，以及前世在修仙界，她也是喝过灵果酿造的果酒。

灵果用灵植种植而出，吸收日月精华长成，品质越高，杂质几乎没有，如此酿出来的果酒不用过滤便能达到“纯粹”地步：“鹿掌柜不用气馁，只要稍加提炼，酒水味道势必变好。”

鹿掌柜只当她在宽慰自己，拱手：“借你吉言了。”

顾檀云自是看出他的敷衍。

不过并未解释什么。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等她用做酒精之法将此间绵软酒水提炼浓度，届时不需说什么，鹿掌柜也会相信。

—

傍晚烤雀摊收摊。

回家的途中，顾檀云应孙大娘的想法，转道去买鱼。

碧云楼的招牌菜好吃，但也不能天天吃，而且在满足每顿都有肉食的情况下，她也想要换换口味。

渔民将桶展示给顾檀云看，里面盛着五六条的大鱼，以鲫鱼和鲤鱼为主，间或本地特色的鯚花鱼。

顾檀云挑了一条鲤鱼和一条鯚花鱼，渔民称重：“五斤一两，算你五斤，一共一百五十文。”

顾檀云点点头，她不可能带这么多铜板，所以付了一块碎银子。

找零钱的功夫，又看到了旁边肉摊上泡在血水中的猪大肠。

想起上辈子吃过的卤肥肠和辣椒炒肥肠，便问：“猪大肠怎么卖？”

已经卖完肉准备收摊的屠夫愣了愣：“你要吃猪大肠？”

虽然大家也会吃猪下水，但多为心、肝之类的内脏，很少有人会吃猪大肠。

一来不好处理，二来便是处理完，也带着一股臭味道。

顾檀云点点头，猪大肠之物便如同臭豆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而她恰好属于喜欢吃的那一类人。

顺便，也知道几个处理猪大肠的办法。

屠夫想了想：“便给十文钱吧。”

原本也是要拿回去喂鸡鸭。

顾檀云没想到还能占便宜，付完钱后拎着和两条鱼和整条猪大肠回家。

一条街道，隔开了喧嚣与尘世。

几个年幼的孩子互相追逐打闹，嘻嘻哈哈的动静传出好远好远。

沅哥儿抱着浑身是血的大黄，懵懂又惶恐地望着比他高出一头的二房堂哥许宁，对方放声嘲笑：原来这条野狗是你们养的，哼，又脏又臭的东西，倒是和主子一样。”

“大黄，大黄不是故意臭的。”

那个是他们新嫂嫂的女人说，大黄身上的味道只是因为伤口发脓，没有及时处理才会发出恶臭。

为此他还带着大黄去河边洗澡，结果不小心被许宁给看到了。

“呸！你还敢说，吃里扒外的家伙，竟敢偷我家鸡腿喂野狗。”

这时，被许宁要求去捉麻雀的徽哥儿闻讯匆匆赶过来，一眼看到弟弟和大黄的样子，气得大声质问：“大堂哥，你这是干什么！”

许宁半点不害怕他：“你弟弟偷拿鸡腿喂野狗，还让野狗咬我，我要告诉爹娘，让他们赶走你们！”

徽哥儿小脸崩的紧紧的：“大黄不会咬人的，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没有误会，他们都亲眼看见了！”

许宁身后的孩子们纷纷应和，“没错，我们看见了！”

“这只狗还想咬我哩！”

“看它这个样子，说不定是条疯狗。”

“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庶子，爹娘死了，亲生哥哥也不要你们，只能与疯狗当家人！”

“胡说，大哥才没有不要我们！”

“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要住在我们家中？”

许宁鞭辟入里，徽哥儿脸色瞬间涨红，他的确有所疑惑，为什么兄长娶妻，他们就要住在二房，“大哥，大哥只是很忙，所以托婶母照顾我们。”

不料一句话引来了许宁和其他孩子们的捧腹大笑。

整条街谁不知道许廷越是个纨绔，忙？怕是忙着斗鸡哈吧！

“小白菜，地里黄，两三岁，没了娘~”

“哥不疼，嫂不爱，没有家，吃不饱～”

孩子们欢快地唱起乡谣，他们把徽哥儿和沅哥儿围在中间，仿佛逗弄小狗小猫似的玩意。

徽哥儿到底才七岁，之前强装镇定，这会儿听到这些话，气得身子发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了两泡泪。

一直懵懂的沅哥儿却突然站起来，像个小牛犊似的撞到了最前方的许宁身上。

“哎哟！”

人墙出现了裂缝，很快散落得七七八八，被撞的许宁更是倒在地上，屁股险些裂成八瓣。

见状，徽哥儿一惊，赶紧把自家弟弟拉到自己身后，拉到自己身后。

可还是晚了，许宁已经看到了罪魁祸首，意识到自己居然被五岁的沅哥儿撞倒，瞬间恼羞成怒。

嘲笑变成了打架斗殴，双方战力差异明显。

混乱中，徽哥儿没有护住弟弟，等反应过来，矮墩子沅哥儿已经按到地上，许宁骑在沅哥儿的肚子上，像一个胜利的大将军。

“宁哥威武！”

“打死这个小野种！”

“哈哈哈哈，大的是野种，小的也是野种！”

孩子的恶意直白又可怕，在他们的呼应下，许宁更是得意，压人的力度越来越大，不知不觉中，地上的沅哥儿不再挣扎，嘴角吐出白沫。

目睹这一画面，徽哥儿眼眶都红了，在大黄的吠叫中怒吼：“快放开我弟弟！”

“不放！”

白沫越来越多，终于，连骑在许礼貌沅身上的许宁也发现不对劲。

他今年虚岁十二岁，比起什么都不懂的五六岁的稚童，已经明白许多事情。

眼见刚才还红润的脸颊，这会儿变得发青，心中咯噔一下，扭头便想跑，却不料下一刻身子腾空，被人从后面提溜了起来。

“啊！”

许宁大叫，腿脚在空中张牙舞爪，可惜那只抓住他衣领的手纹丝不动。

不仅如此，随着他的挣扎，衣领越发勒住脖颈，挤压着单薄的呼吸，许宁感觉自己的脖子几乎要被割开，这会儿，他终于体会到了那些被欺负的人的感觉。

那是一种生命在流逝，走投无路的恐惧和后悔。

其他孩子哪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顿时大惊失色，如乱林的鸟似的四处逃窜。

只有徽哥儿一眼认出了来人。

他望着见过几面的嫂嫂，想起被打到鼻青脸肿，这会儿还躺在竹塌上的大哥，内心既害怕又担心，最终还是担心占据上风，跑过去拉了拉顾檀云的裙摆，着急道：“求你救救我弟弟。”

顾檀云自然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眼见手中的许宁快要翻白眼，她这才施施然松开手，将人扔到了地上。

而后上前几步，动作干脆地将许礼沅拎起来，在徽哥儿惊恐的眼神中，以膝为石，顶着对方更的肚子大力拍打后背。

砰砰砰！

几次之后，昏迷过去的沅哥儿突然张开嘴巴，“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地食物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