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婉月事几日,宗越果真再不曾踏进昆玉院,至于他去了哪里,罗婉从府中好说闲话的婆子丫鬟那里也有所耳闻。
说是曹姬生辰宴上献舞穿的单薄,染了风寒,宗越心疼人,先叫了大夫来瞧,等人好转些便带着人出去游玩散心,已经几日不曾回府。
“姑娘,宴春阁那位回来了。”
雪香在府门口恰巧碰见曹姬回府,立即跑过来禀知罗婉,“世子也回来了,去了宴春阁,姑娘,今晚去请世子来吧?”
宗越已经有十几日不曾来过昆玉院,雪香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府里的婆子丫鬟因为这事笑话自家姑娘,说世子带着美人在外逍遥,姑娘只能一个人独守空房熬成黄脸婆,等年纪大了,还没有孩子,不得不养了小妾的孩子,含辛茹苦几十年,等孩子大了翅膀硬了,还是跟自己亲娘亲近,自家姑娘只能落得个奔波劳碌到最后,为谁辛苦为谁甜的苦命。
雪香想起那些人的嘴脸就生气,见罗婉还在一门心思看账本,急道:“哎呀姑娘,世子回来了,您不去看看么?”
罗婉这段日子渐渐熟悉了自己三个铺面的账目,心思几乎都放在了生意上,根本没有留意宗越有多长时间没来了,现下听闻他回来,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又没得清静了。
“世子刚回来,脚还没沾地呢,且让他歇歇,晚饭时辰再说。”
晚饭时辰之前,她应该能把当下正看的账目理清楚,不然一被打断,停个几日再看,还得从头再理。
雪香知道自家姑娘看账本时得全神贯注,不喜被人打断,虽替她着急,也不好再催。
将至晚饭时辰,罗婉终于理清了手边账,放好账册,一面整理仪容,一面叫人去请宗越过来,待会儿同去吃晚饭。
婢子很快从宴春阁带了话来,说是曹姬病还未好,世子又叫了大夫去看,晚饭就在宴春阁用了。
雪香拧眉,不满地嘀咕:“一个风寒,十来日了还没好,也不知真病假病。”
罗婉无所谓,独自去堂上吃晚饭。
宗越许久不曾入席吃饭,安丰侯早先问过一次,罗婉说他忙着谈生意,安丰侯便也未再相问,今次依旧没想起来问,倒是夏氏消息灵通,知道宗越已经回府,故意问罗婉道:“元郎怎么没来吃饭?”
安丰侯这才想起来问:“他回来了?”
罗婉只好说是,又替宗越开解道:“夫君本是要来陪父亲吃饭的,但实在有些累,便没来,父亲见谅。”
安丰侯不拘这些,宗越真是谈生意没空归家,他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会见怪,遂笑道一句“无妨”,不再追问。
“听说宴春阁请了大夫,元郎不会累病了吧?”夏氏面露忧色,故意顺着罗婉的话发问。
安丰侯也一愣,询问地看向罗婉,“请了大夫?”
宗越若真病了,她身为妻子该守着的。
“确实请了大夫,是曹姬风寒未好。”罗婉解释。
安丰侯松口气,不再问了,夏氏状作略一思忖,吩咐贴身婢子道:“待会儿送些祛风驱寒的饮子到宴春阁,曹姬带病还陪世子出门谈生意,实在辛苦,理当好生照顾。”
转头又对罗婉说:“有些话本不该我教你,但又怕你年纪轻,只顾着妒忌不甘争风吃醋,有些事情虑想不到,我便多嘴提醒你一句,曹姬虽是婢妾,到底也是伺候元郎的,生了病,你身为嫡妻,还是应该拿出些气度来,叫人前去慰问一番才好。”
她先把话说在了前头,甚至凭空指摘罗婉没肚量,与一个婢妾争风吃醋,好像不经她提醒就想不到派人去宴春阁探视一般。
罗婉便道:“母亲放心,我已叫人去探望过了。”
探望过了?夏氏自然不信罗婉会这么快,但偏偏她就敢这么理直气壮地说,她本想再嘱咐教训几句的,现下也只能罢休。
宴毕,回到昆玉院,罗婉想算了会儿,命拂云明日去买些去核红枣送去宴春阁。
夏氏已亲自叫人送了饮子过去,她也不好一点不表示,普通红枣乃府中寻常所食,送着没甚诚意,但去核红枣价钱至少高一倍,便是贵族女郎之间相送也不失体面,当作慰问礼送到宴春阁没甚不合适。
雪香还在气着夏氏饭席上对自家姑娘平白无故的一番教训,瞧了瞧四周无人,关上门抱怨道:“那曹姬是侯夫人她爹还是她娘啊,侯夫人对她那么好,姑娘您生病都没见侯夫人叫人送东西来!”
罗婉自然清楚夏氏用意,厚此而薄彼,防合而谋我,宗越这厢妻妾相争,获利的是夏氏和她那双儿子。
她无意为难曹姬,只要她不冒犯她,不挑拨宗越,她不会容不下她。
···
宴春阁内,曹姬望着漆木匣里的红枣,手中攥着一个小玉瓶,犹豫不决。
小玉瓶里装的是油煎水银,乃避孕神效之物,医家言服下如枣大一枚,不伤身子还可断绝孕产之忧,胡玉楼的女子多用此物避孕。
若少服些,该无碍于日后受孕的吧?
曹姬倒出红豆大小的一枚,放进去核枣的空心里,填进口中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
又拿出二十余个去核枣,挨个放入豆子大小的油煎水银,放置片刻待那药物粘着牢固,才又混入没放药的枣中。为着排查方便,她特意抓出十来个枣放在盘中作平常食用状,里头混上四个放了药的枣,余下则仍放进漆木匣里。
做定这事的第二日,曹姬便借口身子不适请了大夫。
消息递到宗越这里时,他正陪着罗婉在千峰翠色阁验看做好的盒册。
“不是请大夫了么,我又不是大夫,禀我作甚?”宗越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这段日子和蕃商打交道,有些酒局宴席上的应酬需要歌舞伎人助兴,曹姬自告奋勇,他才带她去的,谁知道她风寒未好,这几日又是跳舞又是喝酒,病愈发重了,他强制将人带回,已经替她请了大夫,怎么又来烦他?
“世子,您还是回去看看吧,曹姑娘这次病的不轻。”宴春阁的小厮乞求道。
宗越皱眉,忖了片刻,还是丢下罗婉,骑马赶回了府中。
一进宴春阁,就见曹姬倚卧榻上,眼睛红肿,显是哭了一场,而葛大夫站在旁边,神色凝重,好像曹姬果然重病似的。
“怎么回事?”宗越没往曹姬跟前凑,只是看向葛大夫询问。
葛大夫遂将验出药物的红枣递与宗越看,说了事情原委,“曹姑娘说肚子不舒服,但我从脉象上诊不出什么来,问她说是只吃了枣。”
他指了指已经切成两半的几颗红枣,“这几个枣里放了断绝孕育的药物。”
又指指另一盘自匣中挑出的枣,“那些也是。”
宗越知道这枣的来处,是罗婉的随嫁侍婢拂云亲自送过来的,那日来送时,他就在宴春阁。
默了会儿,他才又问葛大夫:“她可有大碍?能治么?”
“这药是用来避子的,不必长期服用,一次就可绝后患,因而一些不欲再生产的女子都会服用,书上言,这药只要不超过枣般大小,于人身体无大碍,我行医多年,确实也不曾遇见过吃这物吃坏身体的,但曹姑娘说肚子痛,脉象上又诊不出什么,不知和这物有没有关系。”
宗越遂又看向曹姬,“你吃了多少?”
那一匣子枣虽没有定数,但大致能看出少的并不多,宗越一向机敏锐利,曹姬不敢在这事上欺瞒他,遂说道:“十来个吧,也没多少。”
就算十来个枣里全都放了药物,剂量应当也够不上一个枣那般大小,何况依现在药物枣的几率,她吃下的应当没那么多。
“你想怎么办?”宗越看着曹姬问。
她既哭成那样,又特意差人叫他回来,显然就是觉得受了委屈,要让他主持公道。
曹姬愣住,没料想他知道真相后的第一句话是质问她想怎么办,而不是去质问他的嫡妻,为何要给她下这种药。
他果然好喜欢那个罗氏,就算知道罗氏给她下绝孕的药,第一反应也不是去质问责备她。他问她想怎么办,就是想自行解决,息事宁人吧?
她真的想不通,他买她回来做什么,她出身昭武旧城,确实有一身畜养鹰犬的好本事,可他花八百两金,就是为了让她驯养鹰犬么?
她的容貌,她的舞姿,他从来都是看看就罢,以前在胡玉楼,还会逢场作戏地要她斟酒伺候,自从买回家来,他反而对她没了兴趣,但凡她离的近些,他就冷着脸看过来震慑她。
她原来不甘心,不信自己比不过那个罗氏。
但现在,她不甘心也不得不认命,她在他心里,就是比不过罗氏,他都不护着她,真闹大了,这侯府里会有人护着她么?
她连个妾的名份都不曾有,嫡妻就算明目张胆要她绝孕,也是不触犯律法的,更何况现在,她病的不重,连大夫都说无甚大碍。
既动不了罗氏,她又何必自不量力地硬碰硬。
她又落了两滴泪,忙拿帕子抿去,才低低地说:“少夫人不想我有孕在先,本也无可厚非,是我不懂事了,不该惊动世子,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吧,世子放心,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宗越想了想,允了她所言,鞶囊里摸出一锭金饼放在案上,算是补偿,又说:“以后我会管着她些。”
说罢,看向葛大夫。
葛大夫忙表态,“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宗越微颔首,屏退葛大夫,正要离去,听曹姬说道:“世子,您今夜能留在这里么,我这几日总是噩梦惊醒……”
宗越不耐烦,“你我各睡各的,我留下何用?”
见曹姬垂头低泣,想她到底受了委屈,也不知这几日的噩梦和那药有没有关系,遂压制下眉目间的不耐,“行了,我会过来。”
说罢,大步离了宴春阁。
···
罗婉回到昆玉院时,就见宗越已然在主房外厢的坐榻上等着她了。
他既没有转玩短刀,也没有玩九连环、孔明锁之类,甚至不像平时抱臂伸腿那等松弛的坐姿。
而是罕见地正襟危坐,神姿端严,面色清肃,像个执掌刑罚的判官一样,审视着她。
以至于罗婉的步子下意识地警惕、犹豫着,不敢再往他那厢迈去。
莫非又有什么把柄叫他抓在了手里?
近些日子,言语之间自然少不得还是要骗一骗他,但那些诳语怕只有天知地知她自己知,宗越没可能识破的。
那是什么缘故惹他这幅凶神恶煞的较真模样?
目光落在他腰间金丝坠玉佩上,不觉心里一凛,莫非他知道了那个金丝坠是她花钱托绣娘编制的?
一件这么小的事骗了他,也值当他生那么大气,用这种眼神来震慑她、警告她?
“越郎,我把盒册拿回来了,千峰翠色阁做的很好,你要看看么?”
罗婉并不近他的身,兀自在桌案旁坐下,拿出盒册来,企图转移他的神思,借此平复他的怒气。
宗越并没被罗婉牵着鼻子走,听她话去看盒册,仍是板正地坐在那里,不怒自威,沉沉的目光盯着她,堆满了教训和震慑的意味。
他这次没那么容易被哄好了,不是她一句轻飘飘的“越郎”就能摆平的。
她一进门,看见他质问的神色,就心虚了。不问他为何生气,为何这般看她,反倒顾左右而言他,想方设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他知道她迫切地想要和他生个孩子,生个好看的孩子,他不是已经遂她的愿了么?她刚刚嫁进来,生孩子的事本也急不得,何须去对付曹姬?
她就那么怕他和别的女人有孩子?
那她之前还说以后会给他纳妾,果然是诳语吧?
口是心非的女人。
明明嫉妒着,还要装作满不在乎。
这般想着,也不知为何,他目中的光就明亮起来,他本来就不是很生气。
他当然知道她做的不对。
可是葛大夫也说了,那药物是妇人用来绝孕的寻常药,一般不会伤身的,她只是不想让曹姬有孕,没有想要害人的。
她一定不是有意要害曹姬。
但若真追究起来,她给人下药的名声传出去,人多嘴杂,添油加醋,不知要将她编排成什么样子,到时候没多大点事也要被传成滔天大恶了。
她那么看重名声,再累再乏也会准时早起去给父亲请安,被夏氏刁难也只敢好言好语解释,不曾红过脸发过脾气,真背上下药害人的恶名,怎么受得了?
罢了,左右曹姬已经答应此事不外传,葛大夫也是个知轻重的,且本来就向着她,更不会说出去,这次的事,就不问不提了。
宗越站起身,沉着声告诫她:“我不会碰曹姬,但你以后,不许再去为难她。”
撇下这句话,他就阔步走了,留罗婉愣在那里,一头雾水,莫名其妙。
她何时为难过曹姬?自嫁进府中,她与曹姬的碰面也只有两次而已,一次是曹姬来昆玉院探望他,一次是公爹生辰宴上曹姬献舞,迄今为止,她甚至没有和曹姬说过一句话。
他那么生气,一改往常吊儿郎当模样,板着脸沉着眼,原不是抓住了她说谎的把柄,不是因为她欺骗他,而是要给曹姬撑腰,为了曹姬训斥她?
可他连事情原委都懒得与她说,连个争辩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她,他只听信曹姬一面之词,就认定是她为难曹姬了?
又或许,他根本不需要她的解释,他的目的就只是警告她,不要为难曹姬。
至于真相为何,她是否冤枉,曹姬是否说谎,他不在乎,也无意深究,他就只想借此机会正告她,不要为难曹姬,不要挑衅他的人,仅此而已。
不稀奇,不稀奇……
她一直都清楚,她比不过曹姬的,那毕竟是他顶着公爹的怒气,顶着全长安城的笑话,重金买回来的人。
无所谓了,反正他只不过冷着脸一句训斥,没有真对她怎么样,不痛不痒的。他既无意说太多,她揪着不放也不过是庸人自扰。
那就这样吧,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没空因为他一句没头没尾冷情冷性的训斥,就去反思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妥。
就这样吧,后天要去冀国公府赴宴了,她得选一身好看的衣裳和头面。
不管怎样,她总要光鲜亮丽。
···
韩夫人是圣上亲封的荣国夫人,长子高居相公,长女是当今圣上的弟媳,次女是幽州节度使夫人,满门贵子贵婿,加之尚有两子适龄未婚,故而来贺生辰的要比寻常贵人更多些。
女郎也更多些,有的是母亲带着女儿,有的是姐姐带着娘家姊妹,有的是嫂嫂带着小姑子。
女客人多,纵使有执事嬷嬷帮忙招呼,麴令徽作为儿媳,还是有些忙不过来,罗婉到后便也主动帮她招待逢迎前来的女客。
“你就是宗少夫人么?”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夫人手中牵着一子一女,站在罗婉面前盯着她打量片刻,这样问了句。
罗婉不认得她,忙有执事赶过来介绍:“这位是赵国公府颜家的,柳夫人。”
罗婉同她见礼,伸手想要替她牵过小一点的女儿,领着人入席,那小女娃却避开手不给她牵。
“宗少夫人,我有话跟你说。”
柳若青说话的声音有些……冷硬,总像带着一股与人为敌的戾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罗婉有仇。
罗婉仍是温和含笑,“柳夫人请说。”
“请去告诉你的夫君,待会儿不到宴席结束,不要放颜九郎出去。”柳若青便是颜九的妻子,已经查知宗越帮颜九买倡妾的事,着实恼了他。
“嗯……?”
罗婉疑惑,这是赴宴不是坐牢,他们哪里管得住别人什么时候走呢?
不觉转目朝府门另一侧的男客看去,姜家三兄弟和宗越都在前迎客,颜九郎特意攀着宗越肩膀往门当外侧避了避,在悄悄说着什么话。这位柳夫人应当就是看到这情形,才要她去告诫宗越不要胡来。
“宗少夫人,我管好我的夫君,你也管好你的夫君,什么忙都帮,只会惹祸上身。”柳若青很是严肃地说。
“宗少夫人,你若不便开口,我就亲自去找你夫君说了,还有姜家三位公子,我也得同他们交待一句,管好这位宗家表兄弟,莫做尽缺德事,带坏了别人家的夫君。”
柳若青说罢便要往姜家三公子那边去,罗婉忙拦住她,虽不知具体情由,但总不能让她在韩夫人的生辰宴上与人起争执,好言安抚说:“柳夫人,我去传话,一定把您的话传到,您先里面坐。”
柳若青停步,却也不肯入府,一定要亲眼看着罗婉去给宗越传话。
罗婉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对宗越唤了声“夫君”。
这两日,因为曹姬的事,宗越一直在宴春阁待着,今早来冀国公府也是一个骑马,一个乘车,两人赌着气,一个字还未与对方说过。
宗越转过头来,仍是那副冷冷淡淡似还在恼着她的神色,“做什么?”
“待会儿宴席结束,别忙着走,我有话跟你说。”罗婉说着又看向颜九,“颜公子,尊夫人似也有事与你说,宴后且等着她一道回。”
宗越不说话,颜九却爽快地应声:“知道了,弟妹快去忙吧,别与你嫂嫂一般见识。”
罗婉听人应了,想他堂堂儿郎总不至于食言,便回去同柳若青交差。
柳若青这才肯入府就坐。
麴令徽目送柳氏走远,不觉摸了摸自己眼角,怕自己和她一样,也早早生了皱纹。
“徽娘,怎么了?”罗婉察觉她的异常,小声问。
麴令徽摇摇头,暂时止了话,直到宴席结束回了自己院子,她才拉着罗婉说了柳氏的情况。
“那位颜家的柳夫人,你猜她多大?”
罗婉想了想,“三十左右?”
柳氏虽也敷粉画眉,妆容精致,但眉心和眼角的皱纹有点明显,想来年纪要大一些。
麴令徽摇头,不觉叹了口气,“她也才二十出头,和你我同龄。”
罗婉讶异,“同龄?”看上去完全不像二十岁的样子。
“都是被颜家九郎气的,那位柳夫人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听说柳夫人怀头胎时,颜九就想纳妾,柳夫人不同意,明面上是没纳成,背地里还是纳了,后来柳夫人知晓,大闹了一回,说是要和离的,带着刚出生的儿子回娘家去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没离成,颜九安分了一段日子,但狗改不了吃屎,后来两人还是不断闹。柳家原也是书香门第,柳夫人原也是个美人,嫁给颜九也就才五六年,你看人都变成什么样子了?老得快,脾气也差了,与谁说话都像吵架似的……”
麴令徽突然紧紧握住罗婉的手,“梵儿,如果过不下去,千万不要忍着,我不想你变成那样子。”
又喃喃低语:“我也不能变成那样子……”
罗婉握了握麴令徽的手,“放心,我不会的。”
又凑近她低声问:“你呢,想好了么?”
麴令徽犹豫不答,罗婉便有了答案,安抚她说:“不必着急,慢慢想,依我说的,不要去想姜相公的好,只想他的坏,只看这份坏你是否能够忍受。”
罗婉这厢才劝慰罢,又有婢子来禀,说是柳夫人寻她。
到冀国公府门口,罗婉才知颜九和宗越早就不知去向了,柳氏这是等着她兴师问罪呢。
“宗少夫人,你不想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么?”
柳氏见罗婉迷茫神色,想她初嫁宗越,新婚燕尔,说不定正被人哄的五迷三道,还不知男人们那些下三滥的风流事,便也没有责问,只是有意要带她去个地方。
罗婉不接这话,说道:“我家中还有事,须得回去了。”
柳氏不依,“宗少夫人,你夫君做下的缺德事,要我在这里与你说道么?”
罗婉从没遇见过这么强硬棘手且豁得出去的人,怕她真堵着她要说道,只能随她上了马车。
柳氏带罗婉去了安娘居住的宅子,未及走近,在巷子口便看见了宗越和颜九的马。
柳氏盯着那座宅院,言语冷的像外面的风,“我怀着身孕呢,第三个孩子了,他竟然又买了个外室。”
“什么?”罗婉只瞧出柳氏有些微胖,但冬天衣裙宽大,看不出她竟有了身孕。
有了身孕,不好好休息,非要驱车来抓丈夫的外室?
“柳夫人,我们回去吧?”
柳氏万一有个好歹,她担不起这个责。
“今日你夫君敢帮颜九买外室,你不怕以后,他自己偷养外室?”柳氏盯着那宅子,目光已如刀子一般。
话至此处,罗婉也终于明白了宗越在颜九夫妇之间的牵扯,却并不为宗越开脱,忙着安抚瞧着越来越愤怒的柳氏,替她骂道:“蛇鼠一窝,两个混球!不值当为着混账男人伤了身子,咱们回去,我请你喝茶看戏。”
柳氏哪里听劝,已经抱着肚子一跃蹦下了马车,吓得罗婉忙追下去,生怕她跌了碰了。
那外室也怀着身孕,万一两人闹起来,颜九再混账到宠妾灭妻,把柳氏气出个好歹……
罗婉忙叫了婢子车夫来帮忙,又哄又劝簇拥着人上了马车。
这情形恰叫出得宅门的颜九和宗越瞧了去,颜九立即拉着宗越躲了回去,不敢叫妻子看见他。
他听奴仆传话说安娘病了,便想来看看,但柳氏也怀着孕,他又不敢明目张胆过来,便托宗越打个掩护,过来看一眼就走,没打算久留,谁知竟又惹她跟了过来。
待那马车折返,宗越和颜九才打马出了巷子,远远地跟在马车后,却见马车并未回赵国公府方向,在一条岔路上竟拐进了茶坊。
“喝茶去了?”颜九不敢置信,妻子这个时候会有心情喝茶?
宗越打马追上,“去看看。”
两个男人要了间与罗婉他们相邻的雅厢,坐定,听那厢早已吹吹打打唱着戏。
时下女郎爱看皮影戏,茶坊里便侯着许多皮影伎人,有敲打奏乐的,有提线操纵的,还有专门为影子人配声儿的。
那戏词听得极为真切,是个极俏丽的女声:
“帘儿外,眼儿梭,出门撞着可意哥。来回顾,语声多,两下相思没奈何。有心与他鸾凤交,白日青天人更多。俏哥哥,俊哥哥,准备今宵来会我。”【1】
宗越和颜九俱听得皱眉。
歌舞小曲儿他们常听,曲词多见咏物、咏景、咏情,自也有咏相思者,颂的多是痴情女子,今儿这戏词,直白粗浅且不说,听来总觉奇怪,好似唱的也是个多情女子,但那一声声“哥哥”“来会我”……
两个男人脸色渐渐变了难看,没料想后头的戏词更叫人难堪。
“床儿侧,枕儿偏,一双玉手挽金莲。身子动,腿儿颤,一阵昏迷一阵酸。叫声哥哥缓缓耍,等待姐姐同过关。俊心肝儿,俏心肝儿,姐姐留情在你身上。”【2】
宗越听懂了,眉心拧成了一团麻,按着腰间短刀站起身。
听那厢“当,当,当”的几声梆子响,曲儿缓人儿静。
罗婉说话的声音便透了进来。
“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又道是,爹熊熊一个,娘熊熊一窝,你我的郎君已然是那个混球样子,狗不改吃屎,阿斗扶不起,烂泥糊不上墙,既如此,何苦自己个儿置气?家中衣食都好,消遣的钱财也有,咱们又不指望从两个混球那里拿钱,管他做甚?”
“我瞧你那双儿女生的乖巧可爱,也是极爱你护你的,好生教导,将来一定出人头地,比他们那爹爹强上千百倍,不都是你的福气么?”
“至于你我嫁的那两个混球,且由着他们逍遥快活,众叛亲离老来报,就让他们自生自灭吧。”
那厢忽又咿咿呀呀唱起戏词,“前半生不修,后半生苦愁,任你风流,自有天收……”
颜九听得脊背发寒,正要同宗越说一句“你那娘子是个狠心人”,却见他面色铁青,目中一片晦暗,看不见一丝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