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求饶,尚云明沏十分擅长!
他嫡姐,尚云明珠打小就欺他,无论是想丢他下蛇坑,还是想推他落悬崖,只要他连哭带喊叫她“姐姐”,便会放他一马。
嫡母将他锁于笼中弃野三日,来见他时,他也是连哭带悔地告饶,才安然活到现在。
眼前这个女子神色松动,显见他的乞求生了效。
宋唐心的手迟迟不敢撒开,目光定在尚云明沏的颈子,意犹未尽。
她哪舍放过他的小命?可景唐人这二十年间,确实过得凄苦。
尚云明沏乃为西阗新王亲信,若他一死,暴怒的西阗新王定于晟洲再掀血雨腥风,虽是西阗人内部倾轧,景唐人却必受牵连。
到时少不得血流成河,尸骸成堆……
犹豫之间,她手上力道不自觉又松了些,尚云明沏呼吸得以顺畅,顿时大喘。
不懂是麻药的效力,还是被掐得五迷三道,他神智昏昏,眼神迷离,明明小命还捏在宋唐心手里,却怔然走了神。
宋唐心发丝垂于他脸上,风动而发动,拂得他面上酥痒;她口中呼息不止,少女香气氤氲他满鼻。
月光明灭,宋唐心在他眼前,千香百媚得明晃晃的!
她的脸近在咫尺之距,饱满红唇频频启阖,犹如花开……只要稍一抬头,他的唇便能触及。
生平未与女子如此近贴过,他心中生出莫名快意……
宋唐心只见他目光散漫,哪懂他一息千思,冷声:“我若今日杀了你,便对不住苦熬了二十年的景唐人……你当真会放过我家?”
良久,尚云明沏潮红着脸,收摄住神魂,轻咳:“咳咳,你承认了?”
宋唐心一惊,随即气笑。
将将放他从鬼门关回来,小命还捏在她手里,竟敢话中给她下套?
她手上遂又加力,俯首冷瞪他:“看来你真是活腻了!我向你承认什么?”
他不死心,亡命试探:“案宗你也看过了,别抵赖。”
宋唐心手上加力:“什么狗屁案宗?你若再胡言乱语,信不信我马上让你死!”
尚云明沏慌忙道:“咳咳咳……不管你承不承认……我都不会追究千香坊!”
她定定看他良久,将信将疑撒手,立时,手又撑于他脸畔逼视:“你发誓!”
幽月如豆,美人如玉,尚云明沏唇边弯出一抹不要命的笑,手抚上被掐痛的脖子,目光却弥散在宋唐心身上。
不肯承认,却让他发誓?
“咳咳,宋唐心,咳咳,你可有婚配?”他喘咳着问。
“让你发誓,你在扯什么废话?”宋唐心眉头一蹙,恍若听错。
他冲她抬了抬下巴,轻笑:“你这样骑在我身上……誓发不出来,我恐会受不住!”
“贼心未灭,淫心又起!”宋唐心如梦大醒,翻身跳下马槽。
屋外大街上,由远而近响起纷乱的脚步声,急促的呼唤也传来。
“主人,主人,你在哪里?”
“尚节使,尚节使,说话,出声!”
尚云明沏立耳听清了,倏地扯高嗓子喊:“达卓,我在这里!”
脚步声自屋内响起,宋唐心才想起他还未发誓,她手撑槽沿,俯首逼问:“方才你说的可算数?给个准话!”
尚云明沏却阖上双目,状如死去。
须臾,大群西阗护卫涌入,院中顿时火把通亮,彻照满院。
尚云明沏霍地开眼,于马槽内出声:“我在这里!”
装死?宋唐心气极。
达卓急步上前,看了眼呆若木鸡的宋唐心,朝马槽一探首,忙招人将尚云明沏从马槽中扶起背出。
达卓向尚云明沏道:“节使,这位宋姑娘……”
尚云明沏埋首于府兵肩头,头也不抬道:“将她绑了,带回节使府!”
宋唐心傻眼恼骂:“尚云明沏,你这个狗东西!”
她想扑上去将尚云明沏撕成碎片,可惜双拳难敌数人,被府兵压于地上,五花大绑。
……
是夜,节使府。
尚云明沏坦露着后背,任老阗医给他处理伤口。
这一箭伤的不深,只是箭头淬的麻药有些烈,他伤口周围红肿溃烂,虽要不了命,却他痛得眉头深蹙,紧攥扶手。
老阗医拿起煮过的匕首,挑向他肩胛处的伤口,他痛得两手直颤,手背上青筋暴起,五官缩成一团。
良久后,阗医退下。
尚云明沏抬头大汗淋漓的脸,问身边府兵:“张怀贤可请到?”
府兵捂胸应声:“已到多时。”
“请他进来!”
尚云明沏接过府兵递来的腰带,待束好衣袍,拢好衣襟,身后便响起轻轻的脚步声。
回首,张怀贤晃着他瘦挑的身子跨门而入。
显见他召得急了些,张怀贤淡青长袍松垮未束,长发随意簪起,一脸半梦半醒的惺忪。
张怀贤遥遥就是一揖,神色无措道:“不知是哪一环出了问题……节使伤得可重?”
“是出了些岔子,谋刺我的人,可不止立氏那么简单。”
尚云明沏瘫软在椅子上,一面回应,一面着人送来酒菜茶,招呼张怀贤坐下。
他这一夜过得惊心动魄,颇费力气,还险些命丧宋唐心之手,眼下已腹中空空。
这几日晟洲城发生的事,皆为他与张怀贤之共谋。
他初来乍到,想拿立氏那帮人开刀,苦于手中没把柄,便先推出几条新政,以期激怒西阗人闹事。
只可惜,无论西阗贵族,还是西阗官吏,都安静如鸡。
备下谢恩宴那日,送归宋唐心后,张怀贤建议他更进一步,将合拟的新政细则公之于众,且设了半旬期限。
这半旬内,如果立氏的人依旧不动,那么新政便能顺利推开;若有动作,正好是他要抓的把柄。
果不其然,虽立氏的人没敢冲击节使府,却带人围了节使府数日,他依然张怀贤之计,避而不见。
料定立氏的人被激怒,也定会施出手段……今夜遇刺,就是他主动给他们留的时机。
他已经夜游晟洲城多日,只不过今夜才被人谋刺,而这谋刺的人,却并非立氏的人那么简单。
稍后,府兵呈来两柄弯刀。
待张怀贤接过弯刀细看时,他道:“这刀为我西阗独有,晟洲能使此种兵器的……唯守城军。”
此前在长街上,他特意嘱咐扈从与他拉开距离,以便让立氏下手。
只是未料,行刺的人数众多,足有百余人之众。刺客分了两路,一路阻住扈从,一路追击他。
幸好宋唐心闯入他的陷井,也幸亏他临时起意,拖着宋唐心垫背。
否则,他真不敢想,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虽然,他也险些死在宋唐心手里。
张怀贤面色凝重道:“没想到,立氏竟买通了晟洲守城军!”
尚云明沏自斟一杯茶,笑道:“我却一点也不意外!”
张怀贤讶然:“守城军不为立琮所辖,为何他们要动你?”
尚云明沏举筷叹道:“你不懂韦那热与立琮的关系。”
他一面吃菜,一面向张怀贤絮叨,讲起洛川关讨伐使-韦那热与立氏的恩恩怨怨。
塞北守军由韦那热所辖,守军人数愈五十万之众,年年军晌数目不可小觑。
立氏盘剥西阗多年,以至西阗国库内空虚,时常拖欠韦那热军晌,韦那热便不得不向四洲八郡的节使伸手。
只是,塞北已成立氏的天下,与其说向节使们伸手,莫如说是向立琮化缘。
可立琮是什么人?雁过过拔毛的人物,哪会轻易供养韦那热的大军?
韦那热这口军晌讨得并不容易,是以,当守城军唯立琮马首是瞻,有求必应时,韦那热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守城军开始私吞从立琮那里得来的好处,韦那热即便知道,可远在洛川关,也只能干瞪眼。
今夜,守城军竟猖狂到行刺他……委实活得不耐烦了。
张怀贤思虑再三,道:“尚节使,韦那热或可一用。”
尚云明沏摇头:“怎么用?我可养不起那五十万大军!”
张怀贤细眸一弯,笑道:“单晟洲一城供养不起,可若加上其它洲郡,或能承担洛川守军一半军晌。”
尚云明沏眼睛顿时一亮。
晟洲本就是他与新王撕开立氏势力的一道口子,其后渐图整个塞北,进而整个西阗,誓将立氏势影响消尽……
张怀贤所言与自己不谋而合,他性急道:“说说看?”
张怀贤便将腹中计谋一条一条顺给尚云明沏听。
尚云明沏手掌拍至张怀贤肩头,笑赞:“景唐运八百而不衰,果然大风泱泱,受其风华沐染,张兄果为高世之才。”
张怀贤拱手自谦:“节使差矣!景唐风华再盛,怀贤却未沾染半分,不过……我权当节使是在夸赞!”
吃过几轮茶,嚼过几回肉,尚云明沏才记起桌上有酒。
他提壶为张怀贤斟酒,自斟一杯,与张怀贤一碰杯,仰头倾尽,发现张怀贤却举杯不饮。
尚云明沏把杯笑问:“怎么,我这酒不香?”
张怀贤为难道:“我自小脾胃虚弱,沾不得酒!”
尚云明沏很是惋惜:“……那真是可惜了!”
张怀贤歉意一笑,放下酒杯端起茶一敬:“以茶代酒,我敬节使!”
浅抿一口酒,尚云明沏道:“张兄有所不知,今夜想杀我的……还有我那恩人-宋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