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明一掀帘子,恼喊:“宋唐心,回来,你给我回来!”
陈立望着她兔子般窜远的背影,感慨:“小东家性子虽冲动火暴,却是个怜贫惜弱的孩子,何不干脆告诉她?”
宋时明冲远方一扬下巴:“少主说她心性憨直,被稍微一诈就会露陷……”
陈立若有所思:“也是,布这十年大局不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
长叹一口气,宋时明道:“今这一切都怨我……看情形,尚云明沏是缠上她了!”
张怀贤身子深嵌于积雪里,当宋唐心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身子就是一震。
宋唐心语气不容拒辞:“起来,我扶你一程,待前面人多些,给你寻个脚夫!”
未料她会赶来,他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必!”
宋唐心冷睨脚下的“雪人”,抑了抑火气道:“天又下雪了,你腿还断了!”
理由似乎很充分,张怀贤迟疑了许久,才抬头看她。
“簌簌”直落的大雪里,宋唐心腰弯得低低,眉眼就是他头顶咫尺,她的脸与头顶的幽月争辉,娇艳若新绽的红梅。
他怔怔看她许久,直到宋唐心不耐烦道:“怎么,这冰天雪地你躺得很畅快?”
他这才收回目光,撑起僵冷的身子,倔强道:“不用你管!”说完,独自踉踉跄跄前行。
宋唐心冷脸,好大的脾性!
未行几步,他脚下不知踩到何物一滑,尚未倾倒,一只柔胰结结实实搂上了他的腰。
他身子一僵,望向腰间那只手,低道:“不懂男女授受不亲?”
一个夜夜眠花宿柳之人,还顾忌男女授受不亲?宋唐心气笑了:“还真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上辈子是头驴?”
遂手上用力,将张怀贤的腰又大力一搂,抓起他一支胳膊就架到自己肩上。
他倒抽一口凉气,眉眼痛缩成团。
见他吃痛,又觉语气冲了些,她换了个口气:“这么晚不归家,你娘癔症恐又会犯了。”
张怀贤顿住,讶问:“我娘?你怎会知道?”
宋唐心没回答,扫向他的双腿:“你是哪只腿折了?”
他纠结了,犹豫片刻:“好像……是左腿?”
真是被人打糊涂了,哪只腿折了都不肯定。宋唐心翻了个白眼,换到左侧搂他,顺便将路遇他娘的事讲了。
一讲话,二人便缓缓动了。
幽月之下,大雪之中,长街上拉出两道长长的人影,一长一短,挨挨挤挤。
宋唐心不解抬眸:“为何将老夫人送到报恩寺,你与报恩寺很熟?”
张怀贤轻咳:“我爹与报恩寺熟!”
想着他挨打就是因为他爹,她便未接。毕竟,她素来不耻揭人伤疤。
偏张怀贤主动提及,只是声音分外幽远,“我娘喜看梅花,落梅崖那些梅花,都是我爹当年种下的。”
宋唐心默然。
看来,张执夫妻二人感情深笃,也无怪乎,张执为了保全妻儿,愿意向西阗暗降。
目光不经意下落,她蓦地停下步子,怪异道:“你瘸没瘸?”
她见那双麻杆长的腿走道很是自如,于是二人的动作就变成勾肩搭背,十分暧昧。
张怀贤眉头一跳,细眸忍不住一弯,正在想怎么回答,前方一辆华丽马车急来,须臾便停在二人前方。
一清秀小奚奴跳下车,向张怀贤奔来,口中遥遥就喊:“公子,公子!”
宋唐心问:“来接你的?”
张怀贤嫌弃将张华一望,不甘一应:“嗯!”
她飞快抽回搂在他腰间的手,又从他胳膊下钻出,大气道:“虽你不承我的情,我却承你的义,往后交个朋友?”
张怀贤无声静望她,忽地一哂:“宋唐心,你是不是傻?”
她柳烟眉一蹙,怒瞪他,真是不知好赖!
张怀贤似嗔似责:“我为千夫所指,别人避我不及,你却上赶着往我身边凑,你说你傻不傻?”
上赶着往他身边凑?要不是念在他为千香坊美言,要不是念在他有个痴傻的老子娘,她才懒得管。
她脸上挂不住,啐了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转身就朝自家马车跑去。
俗话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以前她不懂,眼下算是理解得明明白白。
张怀贤默望她窜入风雪,直到张华架起他一支胳膊,他才倏地痛呼出声。
“哎哟,别别别,别碰,这支胳膊折了!”
张华怒道:“谁下的手?”
张怀贤手扶折了胳膊往马车处走,痛楚道:“令狐昊!”
张华怒冲冲越过张怀贤,替他一掀帘子,“这小子怎么下手没个轻重?明日我就带人揍他去。”
张怀贤利落跳上马车,待坐定了,默了默,伸出那只完好的胳膊虚虚一搂。
纤袅女子紧贴,竭力予以支撑,便是臭着一张脸,却温香软玉满怀,暖透这个寒夜。
帘子蓦地掀开,张华探入头来,却见张怀贤细眸弯成月牙,笑得一脸不值钱,怔了怔,问:“公子…哪支胳膊折了?”
张怀贤放下胳膊,不自然道:“……右边!”
张华放下帘子,气道:“明日我就去打回来。”
他随口一赞:“敢情好!”
一手掀起帘子目眺远方,隐约见宋唐心上了马车,随后马车消失在风雪里……他却久久未放下帘子。
宋唐心一行回到府中,已近半夜。
三人又饥又冷,吃着仆人送上的汤饭,宋时明嘴张了好几回,终未讲尚云明沏威胁一事,却向陈立问,可找适合的夫婿人选。
陈立咽下口中羊汤,道:“这些日子城里兵荒马乱的,合适的人户不好找。虽已寻到一户人家,就怕小东家不满意。要不,待我再多找几户?”
宋唐心一听,立时就放下碗筷说吃饱了。
虽宋时明将她当男子养,可将终身大事当她的面来谈,多少还是有点害羞。
回到屋子,小怜早已将床榻烘得暖暖,她一夜无梦,睡得还算安稳。
宋时明与陈立却熬了一个大夜,二人想了许多法子,都无法绕过尚云明沏这道坎。
陈立沉吟:“东家,要不开了年,你带小东家一起去上京吧!”
宋时明立在窗畔,拈须纠结:“塞北往上京这一路,飞沙走石、恶山穷崖,跟逃难没差多少。且,若尚云明沏见我父女二人一同消失,千香坊危矣!”
陈立沉默无言。
宋时明手撑窗棂,望向纷纷扬扬的大雪,“我轻举妄动已累极盟务,断不能再行差踏错,上京这一趟,我定要亲往的。”
陈立轻道:“那……便让小东家先与那户人家的公子见见?万一小东家看顺了眼,或能在你走前将亲事定下。”
宋时明阖上窗扇,道:“如果一路顺利,一个来回少说也得一年半载。若亲事能成,在外有那位小公子替我护她;在内,她于节使府又有人罩着……我也能放心些!”
“便这样决定了!”
……
年关将近。
宋唐心默了默与她爹一道过年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虽这两月过得惊心动魄,好歹能见明见光日,无需偷摸戴着面纱在晟洲城行走。
府中伙计要上西水池买几只羊回来宰,她拉上小怜,兴冲冲一道同去。
西水池集市里人声鼎沸,百姓需要采买年货,人多得胼肩胝足。因着城中生乱,手中积货两月的小贩也在卖力吆喝。
小怜指着前方不远处一饼摊,飘来的肉香馋得掉涎,眼巴巴道:“宋娘,胡麻子家的肉胡饼可出名了!”
“走,那便去买两个尝尝。”她拖上小怜就往人堆里挤。
等了半天,待肉胡饼到手才咬了一口,身畔不知何时多了个颀高的身影。
男子帷帽遮脸,青袍似松,吊着一支胳膊,紧贴着她肩,勾头问:“吃得可香?”
宋唐心正咬下一口饼大嚼,遂一扬手中饼子,含糊推荐:“香,可香了,饼酥肉嫩,你也买个尝尝?”
男子却没有说话,帷帽下,一双隐隐的眸子直直盯她。
没钱买?宋唐心眨了眨眼,豪气道:“要不,我请你?”
“黄唐心姑娘,我老娘日日溜来西水池,说是要找你买-胡-粉,你却在此大口吃饼?”
黄唐心?宋唐心愣住:“你怕是认错人了!”
忽想起,那日遇见张老夫人,她自称是“黄唐心”。
她油汪汪的手立时出手,毫不客气一掀男子帷帽轻纱,果然,张怀贤于轻纱下盯着看她。
一对上那双细细的眼眸,她当即怔住。
往常张怀贤看她的眼神分外凉薄,可今日这眸子却若涓涓温泉,热气腾腾的。
她有些结巴:“你,你娘又偷跑了?我、我又不知她是你娘!”
张怀贤抽走她手中轻纱,遮好面容,转头四顾道:“你想这些人认出我,骂死打死我?”
宋唐心翻一白眼:“好好一个人,就是不能好好说话!”
“好,我好好说!”张怀贤轻声一笑。
“是这样,我娘不能总来西水池寻你,我也不能日日守着她,要不,你抽个时间去见见我娘?”
宋唐心纠眉道:“我见你娘干什么?你就不能解释给她听?”
张怀贤沉默良久,她不耐烦:“哑巴啦?”
“我娘……”张怀贤手抵鼻下轻咳,含糊:“相中你…想你做…我的…我的……”
张华久立于公子身后,听公子半天都没讲明白,便接话:“想你做我家公子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