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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民生多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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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胶州巧妙脱身,段傲白快马赶往济州,想着尽快与月卯或是段鹤来派来接应的人取得联系。

这日黄昏,行至济州东侧一个名叫满安的县里。

原是听闻满安县较之周边城镇相对富庶,打算今夜在此地投宿,顺便采买些补给,她因此放慢了脚程,也好叫乌刃稍歇一歇。然而,待她来到城门近处,却见到几名一脸不悦的士兵,于城门口或立或蹲,脚边还堆了数十具尸首,一片狼藉。

段傲白心下一惊,第一反应是自己身份败露,恐要遭殃,但此刻那几人已然注意到了她,纷纷站起身来朝她这处张望,还有人拿起了弓箭,调转马头无疑会成为活靶子,于是只好沉下心来思考应对之策。

细细观察一番后,她发现这些士兵皆散漫无纪,穿着与先前赵府卫兵颇为相似,应当不是阽都来的军队,此处距济州颇近,更大可能是姚府私兵,想到这才放下心来。

思绪飞转,段傲白陡生一计,悄悄拿出先前从赵府侍卫身上顺来的令牌,挂到腰间,边暗自庆幸今日穿着还算得体。

她大着胆子坦然驱马上前,高昂着头,故作轻蔑地扫过那几人,冷冷问道:“何为于此?”

几人也是稀里糊涂,面面相觑,虽都不认得段傲白,可见她讲官话,佩令牌,乘骏马,只觉她派头大得很,不由将她当成了长官,自然也不敢怠慢。

其中一人连忙上前一步拱手恭敬道:“见过大人,今日是轮到满安县奉定银了。”

段傲白闻言明白了几分。来时沿途也曾听闻过,这定银制乃是赵、姚二族一同推行的私税,通俗来说就是保护费。

鲁地近年大旱,百姓家中本就青黄不接,又赶上盗匪横行,诸多不肯交粮的平民都成了刀下冤魂。

正当百姓苦不堪言,赵、姚两族乘势率私兵出面剿匪,并承诺只要每年以县城为单位奉上一定数量的钱财供他们养兵,就可以保他们一城无虞。

迫于威势,也是被盗匪逼至绝路,百姓压根没有拒绝的余地,而定银一旦开始上缴,无疑会被层层地被私吞。兵头对上头只称收不上来,两家家主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不知,并另派他人再去搜刮一轮,直到最后缴齐为止。

阽朝赋税本就繁重,又经地方门阀一番折腾,寻常百姓的家财都已经被榨尽,身无分文之人比比皆是。越到这几年,收不到钱是常有的事,因此这群贪婪之徒又将主意打到了贩人丁上。

凡是不愿缴或缴不起定银的人家,一个适龄健康的男丁可免两年定银,女子则是据容貌等况而定。而当一户人家连可缴的人丁都不剩时,便也不再有存在的价值,留在家中的老人或幼童通常也活不到两府私兵来收定银的时候,一到冬日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了。

想到此处,段傲白再看城门口堆起的尸身,大多手里都攥着锄头、六齿耙、镰刀等农具,想来是不堪忍受私兵迫害才自发组织反抗的平民,段傲白见状不由鼻尖一酸,握缰绳的双手微微发颤,却是咬咬牙压下了呼之欲出的怒意,面不改色地轻轻颔首。

方才答话之人圆滑地开口问道:“大人可是有事寻我们统领?小的可为您领路。”

段傲白心中冷笑,说是为她带路,不过是想甩脱这守大门的活儿,入城劫掠一番,于是当即推辞,“仅是路过,便不劳你走一趟了。”

那人闻言顿时蔫了,收起那副笑脸,回到同伴之间懒懒散散地蹲在城门侧,见段傲白驾马入城后还泄愤般地踹了一脚身旁的尸堆。

入城才行不远,骤然闻得一声凄厉惨叫,那声音甚至不像人发出来的,令人汗毛倒竖。

段傲白呼吸一滞,虽早就有所准备,可乍见此景仍令她魂惊胆颤,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汹涌的怒火。她在心中一遍遍叮嘱自己,不能在此刻逞一时之勇。

继续深入城中,哀嚎嘶叫之声充斥了双耳,目之所及,血光漫天,泛着寒光的铁器砍入或粗老或细嫩的皮肉之中,有一声哭号便是一命呜呼。

恍然间,段傲白觉得自己来到了阴曹地府。

乌刃颇通人性,似是也觉察到此刻城内情况的异常,不等背上主人有动作便踏着碎步跑动起来。

而段傲白只是愣在马上,脑袋里一片空白,心脏仿佛正被狠狠撕扯,疼得几乎直不起身来。

身侧巷中传来一声大喝,她缓缓转过头来,却正见兵痞手起刀落削掉一名少年的脑袋,如柱鲜血霎时间喷溅而出,几滴落在了段傲白脸上,她甚至能看清那血珠飞溅来的弧线。

她瞪圆了双眼,正在她眼前发生的,是屠城啊!

这一幕幕压得她根本喘不上气来,她不知该作何反应,不知怎样才能救下他们,甚至不知自己在此刻此地敢不敢为他们落一滴泪。

段傲白自两年前入军营,纵横风沙里,杀敌无数,每每看到战后将士们遍野的尸骨都万分慨叹惋惜,却从未畏死,更不畏歼敌。

她自以为见了足够多的生死,也了结过无数人的性命,在这世间不应当有什么惧怕之事物了,可见到满安县中种种情状,却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胆寒。

一路行来的确常见沿路饿殍陈横遍地,那时她只觉是一个个可怜可悲的短命人,然而今日,她亲眼见到了,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头百姓被面目狰狞的私兵如割草一般地夺取性命,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更觉满腔无法言喻的愤懑悲切。

她读过那么多诗书,走过那么多山河,曾在路遇贫苦之人时解囊相助,在军中短粮时埋怨过阽朝君臣懒惰,也听闻过民生艰难,却从未真正知晓,这些最普通平凡的、没有权势财富庇护的百姓,究竟是如何在天灾频发、恶匪横行、君主沉溺享乐、官员草菅人命的世上苟活至今。

段傲白忽然觉得老天爷好生偏心,同样生而为人,她自来便锦衣玉食,能够读书习字,若是愿意,大可以在父兄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而这些百姓,埋头苦干半生,不曾为奸作恶,仍不得善终。

不知过了多久,乌刃缓步驻足,段傲白这才回过神来,抬头却见一九尺大汉如一尊铜像般拦住了去路,只听他哑着嗓子质问道:“恁是哪个队里的?在这偷懒做什么?”

“唔......我是胶州来的,去姚公府上送信,借个道。”段傲白亮出令牌,深吸一口气,平复了片刻,低声问,“不是来收定银吗,为何有这屠城之景?”

这大汉得知眼前人并非自己部下,而是赵府之人,又见她无意夺财抢功,顿时放松不少,冲她挤出一个有些憨实的笑来,“恁不知道,这县里头有人闹着造反嘞!”见段傲白略显惊诧地看他,却是以为她也在不解为何这些百姓要反抗,“俺也没想到他们敢打俺呐。”

不待她接话,大汉又热情开口道:“听说俺们大人前两天才见过赵大人啊,怎么还要恁送信?今儿搜了不少好东西,要是不急的话,小兄弟恁留下来喝碗酒一起庆祝庆祝。”

段傲白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试图从这人神色或眸中寻出一丝算计来。

可令她失望的是,眼前之人虽面相凶恶,屠戮百姓,与她说气话来却从头到脚都是个老实巴交又缺心眼的大块头。

许是门阀私兵本就没有诸如不斩平民之类的严明纪律,今日平民拿起了农具,于是他们理所当然地将兵刃对准了这些屡受迫害的弱者。如此将人命视如草芥固然不是什么善类,可他也只是一把快刀,是供人使用的工具罢了。

这群私兵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为何会麻木地屠杀同胞,而那些百姓为何明知不敌还执意反抗?

追根溯源,是统管这一方的权贵造就了这一切,他们推翻人们的道德线,建立利于自己的一套规则,以财色性命相迫,制造矛盾,使本就弱势的百姓走投无路,最终逼得在其眼中失去价值的人们无奈反击,这时,即便是丧失人性的屠戮也变得心安理得了。

这便是世家贵族的特权,是上位者的司空见惯,是统治阶级的习以为常,是追随奉承者的见怪不怪。

正如此刻,她之所以能在城中往返无阻,能与屠城的统领和气地交谈,也不过是借了赵府的身份,占尽了上位者特权之利。

段傲白此时已经不知晓该用何种态度对待这大汉,他滥杀百姓值得提刀斩之,愚昧地甘为伥鬼令她憎恶又怜悯。

她一遍遍告诫自己,杀得了这一人却杀不完无数姚府私兵,屠城已近尾声,城中没剩几个活人,杀他也于事无补。

她不能为一时意气折在这儿,唯一的办法就是联系段军,将两家私兵收编,避免更多伤亡。

最终,她冲那大汉摇摇头,答道:“此行不便耽搁。本欲采买一番便离去,现下应是没有铺子还开门了,劳烦替我寻点干粮与水吧。”

大汉听罢拍拍胸脯,示意她放心,仅去了片刻便回来,手里拎了裹馅饼的小布包和一壶水。段傲白伸手接过,别过头不再看那一桩桩惨剧,独自从西门出城。

城门外依旧充斥着血腥气。私兵正搜刮着一具具尸身,他们有些是从城中逃出来的,有些是住在这近处被殃及的,尽数被杀了头。

段傲白四下环视一圈,忽然发现前头还有三个活人正在奔逃,他们身后跟了七八个散兵,戏耍逗弄般地追赶着。

五旬老太紧紧护着一名男童跌跌撞撞地跑在前头,后面跟了个小丫头,身板同纸一样薄,骨瘦如柴,眼神痴滞,面上更是一把泥土、几撮锅灰,看不出原本样貌。

三人皆是老幼妇孺,即便拼了命地往前跑,却没可能甩脱那群身强体壮的散兵。

眼见一只沾满血污的脏手就要扣住女孩的脑袋,段傲白忙粗着嗓子冲前面喊了句:“前头的兄弟,手下留情!”

方才在城内私兵人多势众,而追出城来却没有几人,眼前几人她有把握对付,想着能救一个算一个,段傲白也不再犹豫。

见那几人回头看她,个个面色不善,段傲白有意勾起个意味深长的笑,“这丫头看着脏兮兮的,其实生得蛮俊,小弟很是喜爱。”接着又从怀里掏了几锭银元,抛到那些散兵手中,“兄弟们行个方便。”

几人中的兵头掂了掂小元宝,边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在她的腰牌上,“啧啧”几声,便招呼身边小弟拐到别处去搜刮了。

段傲白见状,终于松了口气,急忙驾马朝三人走去。

那老婆婆见她逼近,连忙死死地将小孙子护在怀中。

“我不是府兵。”段傲白回头一瞥,见四周的散兵都已走远,忙从包袱里掏出个馅饼来,怕吓着他们,于是细声细气地道,“我这有馅饼,婆婆拿去给孩子们分了吧。”

虽是才讨来的食物,段傲白给得没一点犹豫,自己身强体健,饿上几天事小,可这老少三人,再不进食恐怕真会饿死。

她将饼掰了三瓣,递了过去。

不出所料,三人都不敢接。

段傲白抬眼看去,两个小的神情木讷,只有那老婆婆敢时不时偷瞄她一眼。

老妇的双眸十分浑浊,可其中喷涌的怒意却无法掩饰。方才段傲白骗那群私兵的话可全叫她听见了,她没工夫也没那个能力去细想,只觉眼前这小子要抢走她的孙女。

她已经一把年纪了,指不定哪天折在路上,那时,她这孙儿可就全指望孙女照料了。

是以,即便段傲白才救了他们一命,她仍戒备至极。

这点心思段傲白猜了个七八分,可她一时也说不通这理,只好先安抚道:“婆婆莫怕,我是西北军的人,不会害你们。”

“西北军?你造反啦?”婆婆这才有了反应,颤颤巍巍地伸手指着她,不知是惊得还是吓得,眼看就要晕过去了,口中仍是喋喋不休,“官爷,饶了俺们吧,恁也好快逃命啊,城里头人专抓造反的!”

见老婆婆一个劲儿地向后躲着,段傲白甚至要被气笑了,没法子,只好先伸手去牵女孩的胳膊,想同她搭话。

如今晚春的天气不冷,却也算不上温暖,那女孩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单衣,衣袖也都磨成了网纱。

女孩没躲,段傲白柔和笑着,轻轻将她往身边拉,可不知是不是她平日里习武,手劲儿太大,这一拉竟将女孩的小臂搓得血肉模糊!

那层表皮脆弱不堪地皱成一团,渗出的血糊满了段傲白的手掌,她慌忙松了手,踉跄地后退着,急促地呼了几口气,几块馅饼也掉在了地上。

下一秒,她反应过来,飞快地从包裹里翻出水囊和金疮药,放柔声音,小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伤你!”

照理说,一个小孩子遭了这罪应是又惊又疼,可这丫头仍是木木地待在原地,任凭段傲白给她清洗、上药。

段傲白眉头紧紧蹙着,她看到女孩手臂上的疤痕,还有缓缓沁出的发黑的血,就知道这般的伤已不是头一次了,可女孩愈是平静麻木,她的心愈是绞痛。

这时那老婆婆绕到她身边,飞快地将地上的馅饼拾起来,段傲白转头看她时,她又溜远了。

段傲白有些不解地看她,老婆婆被看得有些心虚,不断地嚷道:“甭给她抹这个啊,老婆子呒钱呐!”

段傲白愣了一瞬,低下头给女孩涂好了药,扯了里衣的布条帮她包扎好,这才起身道:“婆婆,我给妹妹弄伤了,给她包一包,我不收钱。”

见老婆婆将那三块馅饼与孙子分着吃光了,她只好拿了点干粮,让女孩就着水吃。

女孩很乖,接东西的时候嗫嚅着道了声谢。

见她终于肯开口,段傲白回神问道:“你叫什么?”

“王引儿。”

听到这个名字,段傲白再度怔住,接着轻柔而怜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温声道:“好,引娘,你们接下来可有去处?附近有亲戚吗?”

引娘摇摇头,她许久没曾进食,方才没知觉,这会儿有了刺激,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慢些吃,莫噎着了。”段傲白将自己装干粮的小包裹系到引娘腰间,接着又摸了些铜板,分着装到她衣裳上的布袋里,“姐姐还要赶路,不能带你们一起走,这些铜板应当够你们三人到济州城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块碎银塞进引娘破烂又不合脚的鞋子里,“这银子你自己收着,到了济州城去万隆酒楼,记住了吗?”

引娘有一瞬茫然,她咽了一口干粮,双眼瞪得很大,高高突起的骨骼让她看起来有点像一只小猴子。

“姐姐?”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脸上满是好奇,心中想着怎么会有这样厉害的姐姐。

段傲白点头,引娘见状也跟着点头。

段傲白默默叹了口气。她不知道引娘这样乖顺的性子、弱小的身躯能不能守住属于她的一块碎银,甚至不知道他们祖孙三人能不能或者抵达济州,可她现在没法带走任何人。

道了别,段傲白跨上乌刃,就要打马而去,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回过了头。她的视线越过了引娘、老婆婆和小孙子,望向满安城。

黄昏的余晖温和地笼罩在天际,除了空气中弥漫的腥气,从城外瞧不出半分端倪,可她知道,城内是残肢遍地、血肉横飞。

段傲白感觉心中仿佛有一片坚实而富丽堂皇的屋宇在迅速坍塌,她狠夹马腹,试图将满腹凌乱的思绪抛之脑后。狂风从她耳侧呼啸而过,片刻后,她终是不堪忍受这揪心的悲愤,俯下身子,环抱住乌刃的脖颈,低声而泣。

一时之间她想了许多,譬如先前回答霍公时,所言的向往之盛世究竟是何等模样;譬如她爹爹起兵究竟是真的想反抗关阽皇帝的苛政严刑,还是更想获得那最高级别的特权;再譬如她究竟该如何才能助这些百姓真正脱离苦海......

垂首许久,段傲白拂去眼角泪痕,再抬头时,面色清肃,目光坚定,再无半分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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