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蜀军赶至龙门关，关内布防的进程大幅加快，军众也不必再连轴作战，轮休时间长了许多。

歇了一日，西边萧关传来捷报，说是都仁部约战，姬同甫孤身破了都仁部十六员大将，终使殷明哲有所动摇，出兵牵制，又联合周边县镇守军，以区区万人之力硬撼十万军，将都仁部直接打散。

闻得此讯，又有一场大胜仗在前头顶着，军中气氛一时激昂，纷纷扬言不能落后于人，又道定得守住这龙门关。

然而段军粮草依旧吃紧，织心去长安要粮不成，好在段家军这块招牌在西北到底有份量，梳棉征粮的车队很快便载着足够守城军吃八日的粮草赶回。

此外，战场上伤亡的敌军马匹也能充作口粮，再加上没有战事时段军也会上山打猎，或是由猴娃，也就是长孙泸带队去挖野菜。一算时日，距段宏赶回长安还有二十日不到，龙门关比长安还要近一些，这样撑一撑，也不难捱到段宏回来。

然而，河上那桥迟迟没再修起来，斥候绕到对岸山后打探敌情，哨兵也一直盯着上下游，并未见敌军有任何异动。

甚至连着四日，关门未遭袭扰，亦没有周边城市遇袭，若不是山头一直有活动的人影，饭点还会飘起炊烟，段傲白当真要怀疑他们是暗中退走了。

这并不算什么好消息，敌人毫无异动，多半说明有更大的异动正在酝酿当中。

这样反常的宁静一直持续了近半月，直到这日黎明时分。

白日里是大晴天，夜晚也本该是月明如昼，谁料寅时起了云，留下半空细碎的星子。

龙门关上，一双双段军哨兵精神抖擞地立在哨台上。

南侧竖墙最外头的那处哨台正巧是一胖一瘦两名守军，这二人是从原蜀军调来的，由于体格都算不上壮实，进不了主力，于是分到这儿来站哨台。

接连几日的寂静叫他们稍稍放松了警惕，因着实在无聊，两人曾待的蜀军又不像段家军般军纪森严，竟商议着避开城头巡官，点燃蜡烛玩起了抓羊拐。

那瘦守军个儿高，手也大，连摸了几把都胜了，不由得意之色尽显。

胖守军自然不乐意，低声骂道：“好求意思！”

瘦守军“嘁”了一声，正要反驳，却听到不知从哪处传来一丝细微的噼啪声。

他警觉地竖起耳朵仔，细听去听，接着便分辨出踢踢踏踏的马蹄和刻意放轻的脚步，偶尔一两声响鼻，还有金属相撞的叮当声......

那胖守军推他一下，还要再来一把，瘦守军却竖起食指示意他噤声，探头朝下一看，隐约间竟见河边有几道寒芒闪过。

似乎是兵器！

瘦守军一把拉过胖守军，指着远处道：“要遭起！你瞅，你瞅喇四撒子！”

这时空中云雾忽然散开，月光再度洒下，照出了密密麻麻的盔甲，那队伍，还正缓缓地朝龙门关移动！

胖守军一个激灵，立刻转身拉铃。

哨台上的小铃铛刚好够最近的哨台听到，很快，整个外关的哨台都在铃铃作响，消息很快传进内关，段傲白立刻组织步兵上到城头，骑兵则在关门处待命。

延徐陀铁骑毫无征兆的来了，他们连夜无声无息地架好了桥，又一声不响地上了岸，他们押上了仅剩的六万兵马，没有点火，摸黑而来。

这是存了将守城军一锅端的念头！

然而还未等延徐陀人发起冲锋，一道悠长的号角声响起，万余支火箭齐刷刷自城墙中飞驰而下，无数延徐陀兵士中箭倒地，下一刻，地面莫名窜起半丈高的火焰，顿时惊得马儿四散奔逃。

是提前铺好的松脂和火油被点燃了。

只可惜这火并没能烧太久。

连日拼杀与火攻，这片河床上原本葱翠的青草灌木早已成了焦黑一片，是没得可烧了，而延徐陀兵前两回皆被烧烂的衣袍下摆，以及马儿毛发和四蹄几乎全都是浸过水的，即便有火燎过却也燃不起来。

段军已有动作，延徐陀兵马也不再掩声，城下顿时响起隆隆马蹄，很快，攻城锤再次狠狠撞向关门。

城头亮起了无数道火把，依旧是草人在前，兵卒在后，而段军弓弩手都藏在城楼悬眼之中，这便使延徐陀弩手无从下手——放箭吧，箭全送给了段军的草人，不放吧，又打不出进展。

正当前头弩手踟蹰之时，一匹白马踏尘而来，延徐陀孜真腰别双刀，身着金盔，在这将亮未亮的黎明时分出现在了军队正中。

孜真抬手，他身旁的掌旗兵立刻打出旗语，前排弩手见状立马散开，一队体格轻盈的骑兵忽然自孜真身后冲刺上前，左手持盾，右手掩在盾下。

段傲白立在谯楼之上，只能大致看到敌军动作，却如何都看不清他们手中所拿之物，只得皱眉令众兵士警惕。

城中弓箭充足，箭雨一刻未停，延徐陀兵即便持盾挡在身前，却也总有两侧竖墙的冷箭袭来，因而还未至城下便已折损大半。

这支骑兵成功奔到城下的仅有五百来人，弩手正欲继续放箭，忽听得城下有人大喊：“将军饶命！将军饶命！”

“小的们是冀北府人！是被那鞑子掳来的！求求将军开城门救小的们一命！”

段傲白闻言一惊，想到这冀北府边防线原是刘弗所布，若是冀北府的兵卒被擒，那城下的很大概率是刘家军。

她不由担忧地看向二刘，刘勿也是眉头紧蹙，“来时未曾听闻冀北府有人被掳，只知晓他们自朔州而下，一路破城，并未停留啊......”

下头几百骑还在不停哭喊着，声音凄厉，叫人动容，最终还是刘繁咬了咬牙，坚定道：“绝不能开门。”

周围几人亦是点头附和。

关门自然是不能开的，且不说这几人身份依旧存疑，哪怕这会儿来的是段军自己人，也只能先叫其想办法脱开敌军掌控，甚至在城外待命，安排些凿阵的任务，直到敌军撤远才会迎入城中。

段傲白冲身旁亲兵招招手，那人便立刻跑到城墙边上，冲地面大声喊道：“你们若真是冀北人，便速速驾马逃到山上去！”

人群中有两个胆大的，立刻掉转马头，原样儿朝南侧山坡跑去。

正当他即将冲出战场，一支羽箭骤然划过半空，稳稳地插在了其中一人的颈背处，紧接着又一箭迅如闪电，重重没入另一人的后心。

二人齐齐坠马，鲜血沾湿了铁甲和土地，而延徐陀军阵之中，孜真冷冷收弓，沉默地转回头来，继续盯着那几百号人。

再没人敢逃了！那群人飞快地聚到城墙脚下，而后纷纷撒开右手的布袋，里头哗哗滚出大量的石块和沙土。

城头弓箭暂时停了，谯楼中几名将官皆是抻着脖子去看，而城下众人迅速将沙土拢到一处，而后上马掉头就跑。

见到这一幕，守城军脸色皆变——这是要硬堆个土坡子出来啊！

段傲白沉思片刻却摇头道：“不对，这法子是要围城上月才敢用，可段家军主力还有十来日便到，更有疾行骑兵做先锋，十来日，哪怕天天堆也堆不出能行军跑马的土坡来！”

“短时间内这法子还不如架云梯省力，他们这是在混淆视听。”

一旁刘勿边是颔首边问道：“都尉的意思是......”

段傲白凝视着城下那道正在发号施令的魁梧身影，笃定道：“不必管这堆土之人，一切依照原计划，全心对付延徐陀本部！”

随着双方主帅齐齐喝令，第一缕晨光乍现，密如蝗群的箭矢在空中交错。

延徐陀兵卒齐齐冲锋，一时间，龙门关内外地动山摇，这几日烧出的灰烬漫天扬起，整片河床都滚起灰黑色的碎屑。

数万人马一同奔来，奔入那个狭长的“凹”字之中。

两道竖墙中的这片空地塞满了敌军，几乎没有了落脚之地，几百架云梯像是浪潮翻涌，一架接一架地挂到了城墙上。

这是好几倍的云梯，好几倍的兵力！

金汁一桶一桶的倾倒而下，巨石和夜叉擂也不断被抛下城去，羽箭纷纷从未停歇，却几乎看不出延徐陀部有多少减员，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兵卒攀上云梯，翻至墙上，而城头依旧如那晚，整整齐齐五行兵士，皆持红缨枪，交替上前，将来犯者纷纷挑落。

待登上城头的延徐陀兵卒逐渐变多，段军号令响起，内墙每道石梯都涌上来无数持锐的段家军，各个目光坚毅如铁，而谯楼中那些将官亦是匆匆下到城墙上，领兵奋力杀敌。

草人上的箭矢收了七八回，直到双方再无可用之箭，弓弩手也是再次提上兵器，冲到城头拼杀。

正在两军在城头杀得难解难分时，谯楼正下方断断续续的巨大的折裂声，延徐陀军的攻城锤撞得一下比一下重，那道包了铁皮的木门甚至被撞的出现了裂痕。

关墙之内，仇玉跨在爱驹素练背上，身后是定西营与刘家军的骑兵，众人紧紧盯着那道巨大的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