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航放下作业，迟冉把一摞作业分批立在桌上磕齐，她有强迫症，喜欢整摞书规规整整。

“老师，要帮忙吗？”管航问。

平日里话少的同学，难得主动，迟冉便没有拒绝：“谢啦。”

管航抿下唇，拿起一部分作业，他的手指细长，一次可以比迟冉多拿五六本，书本落在桌上发出闷厚的重音。

出乎意料，他整理的书本非常规整。

迟冉的印象中，他是个不修边幅的男生。

管航理完书本，跟着手背到身后，无意识地站成军训姿势，他看“罗晓茹”还有工作没完，开口问道：“老师，您不去吃饭啊？”

“我等会儿去。”迟冉刚上手工作，效率方面差劲。

“老师，那我不打扰您了。”管航说着准备走，“您要是需要搬东西、打水，可以叫我。”

班主任让学生帮忙搬东西是常事，老师们也习惯罚课上不认真听讲的学生，下课去把办公室的暖壶打满水。

迟冉没想到管航在老师面前这么懂事有礼，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学生谈话记录表上，倏然灵光一现。

“管航，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借用你五分钟时间。”她叫住已经转身的管航。

管航马上站回来，手掌放在后脑勺处，嗓音青涩：“老师，我有时间的。”

迟冉沉浸在即将完成一个指标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管航个别不自然的动作和神情。

和学生谈话的内容，罗晓茹圈定了几个范围，迟冉心里有数。

她拿起笔，准备做记录：“管航，我想了解一下，你在学习或者生活方面，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极为官方的询问方式，但管航思考后才答：“没有。”

迟冉：“那有没有什么事，让你觉得困扰？”

管航犹豫一瞬，随后否认：“没有。”

迟冉又问：“关于接下来的学习，你对自己的规划是什么？”

“争取每门能及格，不给咱班拖后腿。”管航不好意思地笑，“不过数学和英语就算了。”

他说的是大实话，可迟冉仍然觉得好笑，她抿唇在纸上简单记录。

管航不自然地别开目光。

迟冉接连再问了三四个话题，管航足够配合，谈话时长顺利控制在五分钟内。

“谢谢你的配合。”迟冉下意识的言语习惯，说出口才发现不是罗晓茹的风格。

没见管航起疑，他反而笑：“罗老师，您太客气了。”

迟冉：“你快去吃午饭吧。”

管航：“好，老师您也注意休息。”

迟冉：“好的。”

开学以来，迟冉和管航有过的交流加起来，都不如刚才多，班上的男生大多吵闹，个性张扬，而管航总是沉静的像不存在。可是和其他话少的男生相比，管航并不木讷。

他成绩落后，但迟冉从来不认为成绩是定义学生的唯一标准，她能感觉到，管航是很有自己想法的人，他明事理，有分寸。

迟冉填完谈话表，去食堂吃了饭，骑电动车回家休息。

这一上午过得比一天还漫长。

她累瘫在沙发上，给罗晓茹发消息：【我今天讲的课是不是特别垃圾？】

罗晓茹：【没那么糟糕。】

迟冉想起班上同学的反应：【我感觉今天大家怪怪的，是不是有什么事？】

罗晓茹否认：【没有，你放平心态，多上几节课就调整过来了。】

迟冉：【下周的课怎么办？】

她现在每天上班，有时候还要看晚自习，备课的时间相应变少。

罗晓茹早考虑过这个问题，保证迟冉休息的同时，仍然可以抽中午或下午放学时间，帮她指导教学，随着迟冉逐渐上手，所占用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再不济，两人也可以通过视频完成共同备课。

在罗晓茹这里，办法一定比困难多。

周二，文三班有两节语文课，迟冉站上讲台的时候仍不可避免会紧张，但是比第一次好很多。为了缓解紧张，正式上课前，她会和班上同学先扯些日常话题，等气氛变活跃后，再开始讲课。

通常这种时候，迟冉总能感受到来自右侧虎视眈眈的目光。

一天上两节课，加上备课、开会，与家长联络等琐事，把迟冉累够呛，她中午没胃口，少喝了几口粥，结果下午胃疼。

光带一个班都能累成这样，迟冉不敢想，等她再接手实验班，又会怎么样。

晚上八点多，她才把作业批完，抻了个懒腰，收拾好东西回家，她走前专门绕到文三班教室门口，班上一小半住校的学生在上晚自习。

校门口的老白煮串还在营业，店里亮着冷白色灯光，没什么人，店主夫妇坐在凳子上看手机，门口有只流浪狗在地上寻食。

迟冉之前想，她回十二中第一件事就是去吃他家煮串，心心念念了快两个礼拜。可她昨天忙到忘记这件事，此时是个好时机，她却没有胃口。

而且她想象一个人坐在店里，身边缺少志同道合聊得来的朋友，挺凄凉的。

这一刻，迟冉想念陈燕、迟国建，想念崔漫。

孤独感猝不及防地袭来。

-

学校下个月将举办以班级为单位的篮球赛，宋森垣在班上统计报名的人，加上替补总共需要八名男生。

文三班有几个乒乓球、羽毛球打得不错的男生，反倒是篮球，一个个比业余更业余，凑比赛人数都费事。

雷轩看形势不妙，仗义报名：“班长，算我一个。”

宋森垣：“行，你这体型可以当防守。”

雷轩净身高179，他对外直接报180，算是应了流行梗“这世上没有179身高的男生”，他体格偏胖，十分壮实，本身是逗比属性，整个人很有喜感。

谭琦勉为其难：“要不我也报个名。”

宋森垣欲言又止，仿佛比他还为难，最后硬生生憋出一句：“谭琦，要不你再考虑考虑？”

不是他看扁人，是谭琦体型清瘦，个子也不高，连篮球都没摸过几次，让他去凑数都是敷衍。

一片笑声中，谭琦气急：“老垣，你欺人太甚！”

罗晓茹安慰他：“没事，你的心意大家心领了。”

谭琦：……

罗晓茹高中时会看学校组织的篮球赛，工作这几年，班上学生比赛，她身为班主任自然也会到场，她给宋森垣提意见：“最好找个子高，体能比较好，动作灵活的男生。”

她倒是想到合适的人选。

符合这些标准的有三个男生，宋森垣和其中一个已经报名，他随即望向最后一排。

管航趴在桌上睡觉，大概觉得阳光晃眼，他把校服盖在头顶。

外界的一切与他无关。

宋森垣喜欢篮球，有胜负欲，他想尽力取得好名次，他组织好语言，往教室后面走。

管航平时不大合群，但有班级聚餐等活动，他也会去，谁有事让他搭把手，他都不会拒绝。

“管航。”宋森垣拍他后背，没下力道。

他叫了两遍，趴在桌上的人才有反应，管航掀开校服，被光晃得皱起眉，脸上带着困倦和不耐。

被人扰了清梦的不爽。

以前有过类似情况，旁人都觉得管航要发火，结果并没有。

“怎么了？”他含混的音调，问宋森垣。

“管航，下个月学校有篮球比赛，现在凑不够人数，你来呗。”宋森垣和他商量。

“行。”管航痛快应下。

宋森垣做了个“Yes”的动作，激动地拍管航肩膀：“兄弟，那就这么说定了！”

管航懒洋洋地抬抬下巴：“没别的事，我接着睡了。”

“睡睡睡。”宋森垣主动帮他盖上校服。

“大功告成。”宋森垣统计完报名的人，得意起来，“到时候一定得让晓茹来给咱们加油。”

罗晓茹默默应了声“好”，她本身就喜欢看校园篮球赛。

管航正在酝酿新一轮好梦，听到宋森垣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不自觉地睁开眼，头顶的校服走线细细密密，却依然可以辨认出阳光的方向。

只因光太炽烈。

“迟冉。”宋森垣使坏问，“万一咱班和孔令洲他们班打比赛，你帮谁喊加油？”

罗晓茹想都不用想，也知道迟冉会怎么回答：“就算孔令洲和别的班比赛，我也不会给他加油。”

雷轩啧啧：“无情啊无情。”

班里乱哄哄的，外班也跑来凑热闹，几个实验班的学生在门口探着头：“听说咱们罗老师失忆啦？真的假的？”

罗晓茹早知谣言会朝着各种方向散播，自动免疫。

雷轩：“你们消息太落后了，才听说？人高一的昨天都知道了。”

这话传着传着，都快传到老师们那去了。

“啥情况？”实验班的学生打听内情。

雷轩添油加醋地把事情讲了一遍，听得那几个人目瞪口呆，最后雷轩不忘嘱咐：“总之一句话，咱们得团结起来，帮助罗老师早日康复！”

实验班的几个学生重重点头，仿佛肩负了不起的使命。

看到孩子们这么单纯，罗晓茹不免生出一丝丝负罪感。

这节是江鹏的课，谁也不想自找麻烦，更不想听他自以为是的说教，上课铃才响，学生们就各回各位，打开书本。

后排的同学好心叫醒管航。

江鹏准时出现，他的口头禅之一是“我教了二十年书，从没迟到早退过一节课”，他先在教室门口站定，不变的衬衫扎西裤里，敞开夹克，老干部似的审视一圈，

他仅单手握着一本卷起的教材，江鹏很少用多媒体，文案、教参通通不带，甚至水杯也不带，他的另一句口头禅是“历史的每个细节，早已深深刻进我的脑海”。

罗晓茹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时，皱着眉佩服江鹏。

江鹏清清嗓子，命令的口吻：“怎么都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给我打起精神来。”

雷轩小声嘀咕：“谁见了你能高兴？”

江鹏开新课前，会先带全班一起回顾上节课的知识点，如果没有超过一半的人跟着回答，他就会发火。

文三班的学生上他的课都觉得憋屈。

好不容易熬到下课，是大课间，宋森垣从座位下拿出篮球，迫不及待招呼人：“走，练球去。”

“得嘞！”男生们脱下校服外套，起身往门口走。

“都站住！”

冷不丁一声呵斥，把罗晓茹都吓到，她匪夷所思望江鹏，这是什么意思？

有学生在问江鹏题，被他突然间的怒发冲冠镇住。

班里静寂，几个往出走的男生满头雾水。

“老师，下课了。”雷轩提醒。

“用你说，当我听不到？”江鹏没好气，瞋着双目像要吃人，“老师还在教室，你们就往出走，有没有把我这个老师放眼里？”

“我说下课了没？”江鹏怒声，“都十八岁的人了，一点规矩礼数没有，家长学校平时怎么教育你们的？”

前排的学生吓得动都不敢动，几个男生憋火，表情拉下来。

江鹏指着宋森垣：“就你还是班长，带头不起好作用！看看你们班这是什么风气！”

“罗老师真是把你们都惯坏了！”

罗晓茹：？？？

不知道江鹏是不是碰上啥不顺心事，跟吃了枪.药一样，句句不算粗话，可句句让人听得不舒服。

他生气地拿起课本，背着手往出走，嘴里似乎叨叨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真他妈，他才不是个玩意儿。”雷轩忍不住爆粗。

李露然不敢大声：“江老师怎么这样啊？”

雷轩：“呸，这种人也配当老师。”

他们几个原本的好兴致，全让江鹏搅和没了，莫名被一通训，有火发不出。

罗晓茹觉得，江鹏太过了。

谭琦：“江鹏真像疯狗。”

雷轩：“以后就叫他疯狗。”

他横竖咽不下这口气：“他把自己端那么高，小心哪天怎么摔死的都不知道。”

宋森垣是班长，平时考虑得多，也更懂事更能忍，他被江鹏点名训，反倒安慰别人：“算了，民不与官斗，咱们不和小人计较。”

有学生往学校的意见箱里投匿名信，也有家长打电话和学校说过这事，校领导找江鹏沟通，江鹏最多收敛几天，终究本性难移，学校的态度不痛不痒，又怎么能指望彻底解决这事？

罗晓茹心情沉重，照这样下去，学生和江鹏之间，迟早会有一场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