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上次傅哲英的点拨，他这次给自己的渣男塑造的是一个天真的形象，他以为自己的分开只是分开而已，他不愿意去在乎女主角的感受。

毕竟，她的感受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当初爱你的时候是真的，不爱的时候也是真的。”

他停顿片刻，露出微妙的嫌弃之色：“我的人生很宝贵，没有必要在不爱的人身上纠缠。”

“责任？我没有必要为你负责。”他用随意打发的口气说，“你要为你自己的人生负责。”

就是试戏的片段。

他演完这一小段，许震眉头锁着，斟酌要怎么开口。

“小傅，我看他上次表演的视频，你觉得他比起上次，有进步吗？”

傅哲英：“有进步，他去掉了一些上次多出来的东西。”

“那他去掉了什么？”

卫司莲紧张，两手背在身后攥着，等着傅哲英的评价。

“上次，他演得过于用力了一些，好像要把‘我是恶人’四个字写在脸上。这回他比较放松。”

许震点点头，神色缓和了一些，却依旧没有松开眉头：“你是在用电影的视角评价吧？”

傅哲英没有否认。

“他这个表演，对于电影镜头来说基本能用，但是对于话剧来说，还不够夸张。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傅哲英：“我明白。”

“他的两次表演，在话剧舞台上都缺了一样，那就是脖子以下的动作。”许震说，“小卫，你有空让小傅带你去看看专业的舞台表演，什么都可以，话剧、音乐剧、甚至游乐园里的演出，你会发现观众辨认角色主要是看衣着和体态，你的肢体语言非常重要。有完整的剧本吗？”

本来是没有的，回国之后陈导用电邮给了他完整的剧本，卫司莲都打印出来了，已经把每句属于渣男少爷的台词都背熟。

他赶紧从包里掏出已经翻卷的剧本，双手递给许老师。

许震翻着剧本，首先对他这种肯在剧本边缘标注做笔记的行为是很赞许的，其次，他扫了眼这个剧本，不禁叹息。

“你们这个本子是非接不可吗？”许震用铅笔头敲了敲那沓剧本，“这个故事，全文下来就一个单钩，它不是一个好剧本，观众看见开头，就能知道结尾。它明显已经不是当下的观众们爱看的剧本了，女主角从头苦情到尾，也没有很深刻的悲剧的必然性。而且它的遣词造句，都很粗糙……如果没有十足的功底，仅仅拿出合格线的水准去演，它会扑得很惨。”

卫司莲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其实主要是想得到锻炼的机会……”

许震的眼神从老花镜上方瞥他一眼，他一身的名牌，显然钱财富裕，不是非靠演戏吃饭不可的人：

“难怪，现在没出头的演员一戏难求，抓住每个机会，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你要玩票的话，家里投点钱，你玩玩儿可以，真要吃这碗饭，不容易。你能走多远，取决于你到底多热爱，你愿意为演戏投入多少心血。可能现在这话你听着轻飘飘，觉得是老生常谈，你问问小傅就知道了，我现在说的每个字，他都实打实地挨过刀。你认为你能承受这份重量吗？”

卫司莲本能地一愣，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么艰深的问题：

“我想活在当下。未来的困苦还没有发生，我现在想再多，还不如先努力了再说。行不行的，我都认。”

许震想，果然是年轻人的回答。不过这样也好，过好当下的每一个瞬间，又有什么不对的呢。

“你刚才的戏有点刻板，你再好好琢磨琢磨，你生活里见过渣男吗？”

卫司莲想了想，他那出过轨的渣爹算吗。

可他渣爹好像也没说过类似的台词啊。

许震：“没见过也没关系，你觉得渣男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觉得……渣男就是……始乱终弃，玩弄他人的感情。他不知道世事疾苦，以为始乱终弃只是玩玩儿。”

“你理解得也没错，演技属于基本及格，但还缺了一些东西……”许震摇摇头，“对于快餐流量而言，程式化的演技或许够了，如果你真的想在演员这条路上深耕，那是不够的。小傅，你来演一遍看看，不用另外添加设定，就站在这里，没有道具，就用电影的演法。”

被点到名的傅哲英微微低头，走上前来。卫司莲退后几步，给他让出位置，甚至想拿手机拍下来当教材，但是这个动作有点大，他犹豫了一下，就没拿。

傅哲英的五官还是那个五官，脸部的肌肉甚至没有过度的幅度，却好像突然换了一个人，身上的气一下子变了，变得不再有亲和力，甚至不再帅气，。

他开口了：“是。”

“当初爱你的时候是真的，不爱的时候也是真的。”

他说着，被看不见的人打断了一下，脸上露出了轻微的疑惑，眼底依然是冷漠。

“责任？”

他真的在女方口中听见了很意外的东西。

一个从没有进入过他脑海里的词。

他很快速，略过一个极其浅淡的笑，大概在说一个常识，他冷漠的眼睛里在此刻多了几分嘲笑，大抵是嘲笑对方居然连常识都不明白，而他不得不去解说：

“我没有必要为你负责，你要为你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的表演如微风过水面，好像丝毫没有用力，平淡至极，甚至有几分麻木。但那并不是面瘫，那是渣男真的没有把那个女人放在心上，所以他麻木，他不仁。

他不想去用力地讥讽、去对峙，因为对面的女人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根本不用他浪费他的力气。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爱情”，本来就是不平等的。

对于高家少爷而言，玩厌了的女人就像垃圾，用扫帚扫出去就好，没什么可烦的，顶多有点不耐烦。

演毕，傅哲英又变回了原来那个傅哲英，他的五官变动幅度极其微小，气质重回温和悦目。

卫司莲说不出那到底有什么具体的变化，人脸上有四十多块肌肉，傅哲英微微调动一次，都是复杂的变化，不是头脑能分析出来的。

许震没有点评傅哲英，而是对卫司莲说：“小卫，你看了有什么想法？”

卫司莲的嘴动得比脑袋快：

“我好像没有什么想法，就是感觉对了。”

说完，他突然反思，他说了个什么东西？他在说什么？

“没错，感觉对了很重要。就是‘是’很重要。”许震说，“‘演’谁都会，但从‘演’到‘是’，是有一个过程。如果这是一部电影，你敢像他这么演吗，演得像白开水一样。高晃不在乎女主角，不论她是喜是悲，他就是单纯‘不在乎’，他觉得这个人和自己没关系。”

卫司莲有点悟了。

但他还有点疑惑。

“那有些角色既然要演得简单，为什么人物分析写那么多？实际也不可能把人物分析上的每个字都演出来，是吗？”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冰山理论听说过吗。实际露出来的只是一个小角，那是要给观众看的东西，但是支撑它的是水面下庞大的冰山，那是对这个角色的理解。你不能没有水面下的大冰山，也不能把整个冰山抬起来给观众看，那会吓死人的。”

“谢谢老师，我明白了。”

许震扶了扶老花镜：“小傅，你再演一遍舞台剧的版本。之后我们来说别的。”

傅哲英点点头。

随后他手上做出一个半捏着门，随时准备关门的动作，他往门外看了一眼，这个自己不想见到的女人竟然还没走，不由皱眉，脚步往后退了半步，脑袋往身后飞快地看一眼，生怕被家里人发现他乱搞男女关系，现在麻烦找上门了。

他说话的声音明显比方才更大，语气更急迫，但听上去又压着嗓子：

“是，当初爱你的时候是真的，不爱的时候也是真的。”

“责任？”他警惕地把门关得更紧了一点，但外面好像有只无形的手在苦命地推门，他用脚抵住那看不见的门，眼睛更警惕，强烈的心虚让他渗出冷汗，腿脚微微颤抖，像催促一般，“我没有必要为你负责，你要为你自己的人生负责。”然后半边身体都压住那扇门，终于把门关上，他不熟练地给门上插销，失误了两次，眼神一直在不停往旁边瞟，弓着腰，听门外的动静。

直到他确信门外的女人已经走了，且没有家人撞见他这一幕，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直起身子，用袖子掸掸自己的前襟和肘部，重新挺起胸膛，变回了那个昂首阔步的纨绔。

他演毕，许老师露出赞赏的微笑：“小卫，你看见了吗。”

卫司莲佩服极了，小鸡啄米般点头，那段无实物表演堪称神来之笔！

“但是你千万不要模仿他，他说他，你是你。你要表演的一定是你自己领悟出的风格。”许老师翻动剧本，“我们再来说说别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