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城的二月还余留着冬季的尾巴，西北风吹向整个城市，将寒意变为了凉意。

黄河边还有未被及时清扫的余雪，高中生们就已经背着包踏进了新学期的校门。

林聿川几乎是最后一个来教室的，还没踏入班级门就听见一片哀嚎声。

他双手插兜，单肩背着包，径直绕过站在过道的人，走向靠窗的最后一排。

书包还没被放下，周雪就冲了过来，一巴掌重重落在桌上，林聿川没抬头也没吭声。

周雪慵懒地刨了刨额前不算厚重的刘海，“你怎么不再来迟点——”

林聿川拉开书包拉链，面无表情地从书包里取出一本又一本被填满的作业，“起迟了。”

周雪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伸手接过林聿川的作业本，“你少来。”她半俯下身先一步从林聿川书包里拿走了最后一本，“你就是不想帮我收作业。”

林聿川不为所动，一屁股坐了下去，理所应当道：“我又不是学习委员。”

难得见他心情好回嘴，周雪愣了一下。但震惊只是一瞬，下一秒怒气就涌了上来，平展在桌上的手倏而攥成了拳头用来示威，“还不是因为你耍阴招！！！”

林聿川没回话。

周雪手臂一挥，刚转过身没一会儿又掉头回来，“今天有转校生来。”

林聿川修长的手指拧开笔帽，动作娴熟地更换笔芯，随意“嗯”了一下。

周雪对于林聿川这种冷冰冰的态度早已习惯，也不再觉得有什么。她把作业又放回林聿川的桌上，自顾自聊了起来，“听说是隔壁县区转来的。”

不出意料又是一个字，“嗯。”

周雪又说，“还听说要住校，家里人都不在兰城。”

“嗯。”

周雪说着说着同情心莫名其妙泛滥了起来，“你说他下半学期才转来咱们班，班里同学小团体都集合完备了，他来也不知道能不能融入啊——”

周雪已经做好准备再听林聿川没感情地“嗯”一声。

笔帽扣上的同时，她却听见林聿川说，“能。”

周雪说到一半的话被卡住，嘴巴大张，呆住了。

她眨巴眨巴眼，迅速从震惊的情绪里脱离，“我没听错吧？！”

林聿川抬起头，将目光落在讲台墙上正走针的时钟，“你没听错。”

他顿了顿，正经道：“预备铃响了。”

周雪二话不说抱起桌上的作业冲了出去。

四周静了下来，林聿川松了口气，紧绷着的肩膀顺势向下垂了垂。手指不自然地圈起圆珠笔，一次又一次按压着。

他将头侧向窗户，半敞着的窗户送来一阵刺骨的风，随即在他的回忆里轻轻落下去。

*

过了十分钟周雪走进了教室门。

先前哄闹的声音瞬时间没了音，待看清来者后又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周雪双手抱臂，站在讲台中央重重地咳了一声，“你们完蛋了。”

底下的同学立刻睁大了眼睛向她看去。

“杨老师说了，要彻查这次假期作业——”

话音刚落又是一片哀嚎。

林聿川垂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习题册上的数学题，随后在题干上圈出了新的一个变量。

高跟鞋声由远及近，班里的人很有默契的在杨宁月踏门而入的瞬间闭上了嘴。

杨宁月用书本敲了敲讲台，掀起了一层薄薄的灰，她皱着眉咳了咳，半眯着眼看向靠窗中间的位置，“袁荣我让你擦桌子你擦了吗？”

被叫到的人动作散漫，小腿推着椅子发出滋啦的声音，“对不起老师！我忘了！”

杨宁月皱着眉叹了口气，又问，“让你搬的凳子也没搬？”

袁荣站在原地点了点头，没一点做错事愧疚的样子。

杨宁月没再搭话，但也没有让袁荣坐下的意思。

她清了清嗓子，语气隆重了几分，“今天我们班要来一位转校生。”

话音刚落，教室里渐渐有了细碎的人声。

杨宁月说，“新同学是外地转来的，所以要在咱们学校住校。”杨宁月又把目光移向袁荣的位置，“跟袁荣你们几个人在一个宿舍，到时候多照顾着点新同学。”

林聿川握着笔的手指紧了紧，抬眸看向袁荣旁边空出来的位置。

杨宁月交代的差不多了才出了门，半晌后带着笑意再次出现在门口，她侧身站着，伸手指了指讲台，“你先进去自我介绍一下吧。”

林聿川彻底将练习册合上，在抬头之际正好撞上陈述一走上讲台的身影。

陈述一穿着大一码的校服站在讲台边，本就宽大的校服彰显着他的身体更清瘦了些。他伸手拨了拨耳鬓偏下来的碎发，语气轻柔，风一吹就散了，“大家好，我叫陈述一，耳东陈，叙述的述，一个的一。”

他的自我介绍很简单，没等同学和老师作出反应就弯下腰鞠了躬，打算提前结束这个毫无无意义的自我介绍。

杨宁月怔了怔，走上前，“不再多介绍点什么，好让同学们早点熟悉你。”

陈述一抬起身，摇了摇头，鼻尖一颗小痣灵动地随之来回摆了摆。

杨宁月尴尬地笑了笑，还想再试试，“没什么擅长的，或是爱好什么的？”

陈述一顿了顿，下一秒很平静地说：“对不起老师，我没有。”

林聿川的睫毛随着陈述一的尾音一同颤了颤。

此时此刻，他能确定的是，陈述一变了很多。

杨宁月向陈述一指了指袁荣的身边，“你先坐那吧。”

陈述一点点头，手指攥紧书包带向空位走去。

空位处没有凳子。

陈述一吸了口气，将书包放在桌子上，“老师，我这里没有凳子。”

杨宁月这才想起来刚刚发生的事，她站在原处又打算叫袁荣的名字。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拦截。

林聿川倏地站起了身，从身侧拿了个空凳子。杨宁月这才反应过来，“哦对——忘记聿川旁边没有坐人了——”

林聿川单手提着凳子走到了陈述一身边，陈述一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打算接着，可面前的人却没了后续的动作。

陈述一怔了怔，片刻后侧过身去，林聿川这才弯下腰，将凳子放置好。

靠近时，林聿川闻见了陈述一身上校服散发出的薰衣草洗衣液香味。

他抬起头，听见陈述一的声音，“谢谢。”

*

第一节课度过的并不愉快。

因为他是突然转来学校的，所以先前新书发放时他并没来得及领取。杨宁月让他先和同桌凑合凑合同看一本，等书发下来了再给他。

陈述一桌上放着本新的笔记本，高中的学习本就紧张，哪怕是开学的第一天，老师们也都开始了正常进度的授课。

他半垂着头瞄了眼身侧的人，袁荣手肘压在书本上，手撑着脑袋侧向窗外。陈述一看得出来，袁荣在睡觉，他呼了口气没打算提出请求。

下课铃声刚响，身边人的脑袋就重重地掉在了桌子上。

陈述一皱着眉看了眼自己无序的笔记长长出了口气，新学校生活要比他想象里的难熬。

周雪坐在陈述一正前方，没等陈述一合上笔记本就转了过来，“老师没发新书给你吗？”

陈述一怔了怔，对于这种直截了当的热情还有些不习惯，他点了点头说：“嗯，杨老师说要过几天。”

周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伸出手去拽袁荣手臂下压着的书，“你先看他的书，反正啊——他又不学习——”

袁荣睡意被打断，不耐烦地蹭了蹭胳膊，作对似地更用力压紧了手臂。

周雪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准备起身抽书。

身旁有脚步声停下，陈述一用余光看到了身侧停下的身影。

周雪回头顿了顿，抽书的动作停了下来，疑问道：“林聿川你来干什么？”

陈述一下意识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林聿川这三个字。

没等身侧人回应，先前还倔着不动的人猛地抬起了身子。

周雪狠狠白了一眼袁荣，又仰起头去看林聿川。

林聿川这才向前走了一步，停在了周雪身侧，“问你道题。”

周雪一天下来被吓了两次，神志都有些恍惚了。她不可思议地盯着林聿川，动作僵硬，还没来得急转过身去，“你认真的？”

林聿川手指叩了叩周雪桌子上的书，意有所指：“你书上没有吗，为什么抢袁荣的？”

袁荣一听这话就瘆得慌，黄鼠狼给鸡拜年。他连忙松开手，对着周雪说：“你拿去你拿去。”

周雪见袁荣的怂样笑得前仰后合，她顺利拿走袁荣手里的书，放在正在一脸懵看戏的陈述一面前。

“我是给新同学要的。”

林聿川“哦”了一声，又说，“讲道题。”

周雪“哦”了几下，转过身前又一脸热情地贴近陈述一，说出了主人的架势，“新同学，袁荣的书你随便用——”

陈述一又愣了一下，说了句谢谢。

说不出哪里奇怪，但陈述一就是觉得气氛怪怪的。

周雪刚看了一眼林聿川的练习册，题目还没看清书本就被抽走了。

“嗯，我懂了。”

下一秒林聿川就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周雪被晾在一边，“......”

*

下一节课上袁荣像是丝毫没有困意，双手平摊在空荡荡的桌面上。陈述一看了眼自己手里的书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将书往左侧推了推。

袁荣看了一眼，用手臂挡住了，满脸不在乎，“没事，不用给我看。”

陈述一只好又把书收了回去。

其实后半节课他也没有认真听，毕竟刚来学校就欠了别人人情，心里多少有些疙瘩。

下课铃响后陈述一从书包里掏出了饭卡放在了袁荣面前。

袁荣狐疑地看了一眼他。

陈述一说，“谢谢你的书，我请你吃饭。”

袁荣闻言来了兴趣，神采奕奕地抖了抖肩膀，“今天中午的饭？”

陈述一摇了摇头，“三天的饭。”

他是一点都不想欠人情，自己吃亏也行，但人情不能欠。

袁荣飞速收起了陈述一的饭卡，伸出手打算在陈述一肩上拍拍，但被闪开了。他尴尬地收回手，还是选择欣喜接受这天降的美事，“中午放学我们一起回宿舍。”

真心不真心不重要，出门在外面子功夫是要做到的。

陈述一笑了笑，拒绝了，“不用了，我要给家里人打电话。”

袁荣“哦”了一声，又有点觉得不真实，“那这饭卡？”

陈述一还是笑着，“你自己拿去吃就行。”

袁荣心满意足，精神抖擞地将饭卡塞进口袋里，然后从书包里把书都掏了出来递给陈述一。

“书你全拿走——”

周雪在前排听得牙痒痒，实在理解不了陈述一的做法，当然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她本来就不太喜欢袁荣。

但只是借了本书而已，用得上这么大费周章的还人情吗？还是三天的饭卡？这两者之间的价值悬殊也差太大了吧。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时后背被人用笔盖戳了戳。

周雪回过头，“怎么了？”

陈述一给了她一块新的橡皮擦，“刚刚谢谢你。”

周雪呆滞地接过橡皮擦，余光停在自己桌角上已经支离破碎的橡皮擦块。

*

无论是走读生还是住校生都是不允许带手机来学校的，当然这只是学校单方面的要求，至于落实的如何就要看学生们给不给这个面子了。给面子的住校生和家人联系的方法只能依靠电话卡，宿舍外并排连着三个电话机，中午和晚上的休息时间是人最多的时候。

陈述一拿着电话卡排在队伍后面，午间的风还有些凉，风吹过来时他不禁缩了缩脖子。

大概排了十多分钟队伍才轮到他。

陈述一刚上前一步就有人走到了他身边，男生鬓间挂着汗珠，半弯着腰喘着气，“同学我可以先打吗？”他努力舒缓着呼吸说，“我有点急事。”

陈述一怔了怔，半退了一步，反正自己也不着急，“好。”

果然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身后的人见状都蠢蠢欲动，接连上来戳陈述一的肩膀。每个人都皱着眉头，语气急躁，演的像真的一样。

陈述一自然能看透，但他并不打算计较，刚来新学校就被人嘲弄，他可受不了。

脸上是僵硬的笑容，他打算让步时就被从侧面走过来的人挡住了，面前的人要比他高一些，他缓缓抬起头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下一秒，他听见林聿川说：“同学，我能借你的电话卡用一下吗？”

陈述一想起早上那个给他搬凳子的男生，还有停在他身边问题的男生。

林聿川先一步占用了电话机。

陈述一站在一边看着他将电话机按了按，十几秒后又挂断了电话。林聿川没有将电话卡拔出来的意思，“家里人没接电话。”

林聿川向后退了一步，给陈述一腾出了位置，“到你了。”

人群里发出鄙夷的声音，陈述一上前一步接住了电话。

耳畔扬起的风将薰衣草的香味带到他的鼻尖。

那一刻，他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身上的，而是站在他身侧的人身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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