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们有个不成规的习惯，会自主盯上第一个在课上被逮住的人。

陈述一光荣成为了政治课上的那个幸运儿。

预备铃刚响门外就传来重重的脚步声，未见其面只闻其声，“今天是布鞋——是布鞋——布鞋——”男生余音回荡在整个走廊，最后猛地窜入教室。

四周开始躁动，有临时抱佛脚的、有开始在缝隙里藏书的、有开始默念祈祷的。

陈述一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已经做好了被布鞋点名背诵的准备。

当然除了他做好了准备，林聿川也做好了准备。

布鞋逛了三圈敲了六个人的桌子，正当陈述一松了口气以为自己逃过一劫时布鞋在讲台精准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陈述一：“......”

弄了半天，布鞋压根记不住班里的所有人，因此全靠敲桌子点名。

陈述一一招被罚站，名字算是深深刻在了布鞋心里，提问、抽查时便顺理成章成了最受欢迎的名字。

陈述一摸清了布鞋的路数，所以政治内容背的格外牢固。

他咻的一下站起身来，眉眼舒展着，像是不怎么畏惧的样子。

布鞋狮子大张口，一口气问了陈述一两个问题。

陈述一不负众望地背完了两个问题，布鞋赞许的目光投过来，声音都轻飘飘了起来，“看来你们还得来办公室背才会有压迫感哦——”

同学们有默契地反对，布鞋偷笑着推了下眼镜，对陈述一说：“行了，坐下吧。”

陈述一伸手将书抱进怀里，挪了挪脚离开了座位。

布鞋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怎么自己罚站上了。”

陈述一很快扯了个谎，“老师我有点犯困了。”

他暗自打了个赌。

路过最后一排时刻意放慢了脚步，等到稳定的椅子有了偏动他才放心地向后墙走去。

布鞋的声音又传过来，“林聿川你也犯困了？”

陈述一回过神站定，目光正好撞上林聿川走向他的身影。

“嗯，老师。”

他们又一次在政治课上站在了一起。

只不过这次与上次不同，陈述一不是被罚站的，而是主动站过来的。

林聿川径直走向了陈述一的身边，双臂的距离逐渐缩小，直到陈述一可以清晰看见林聿川书上的字迹。

陈述一自动罚站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知道自己的便签纸有没有流入到旁人手中，这是他用了一个晚上做出的决心，所以答案对他来说格外重要。

布鞋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开始喋喋不休念着课件。

陈述一借着布鞋说话的时候开了口，将自己的声音掩藏，“你没有带政治书吗？”

林聿川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数学练习册，用很轻的鼻音回答：“嗯，借给别人了。”

“......”

陈述一被戳到痛点，轻薄的嘴唇被齿尖剐蹭到泛白，在脑海里疯狂地组织着语言。

他应该直接问林聿川答案吗？可万一林聿川根本没看到那张便签呢？

思绪在脑海里打架之际他瞄见林聿川圈着笔在练习册上匆匆写着些什么，没等他偷窥到，林聿川就抱着书偏向了他，把写下的字给他看。

字在陈述一的眼中变得清晰，同时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因为想和你做朋友。

心脏好像骤停了一瞬，语言的直白让陈述一觉得耳背有些发烧，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过有人这么对他说了。

他猜出了这句话的意义，但又好像因为胆怯而不敢相信。

指节因蓄了力而泛白一片，陈述一放低了声音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林聿川的声音很真切，一字一顿地落入陈述一的耳中。

他说：“便签的回答。”

*

高一的体育课成了学生心里最珍贵的存在，毕竟到了高二老师们就会以各种理由开始抢占体育课，到了高三学校连做样子都不愿意做了，课表上也不会再找到体育两个字。

因此像这种上一节少一节的课顺理成章成了全校同学最爱的科目。

体育老师是个留着干净利落短发的女老师，说起话来很有意思，同学听出了她的口音，好像是东北人。

不知道刻板印象是怎么形成的，但在大多数人眼里都认为东北人天生自带幽默风趣的技能。

幸运的是，体育老师也证明了他们的刻板印象，是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逗笑大半个班的人。

刚开始的第一节课当然是用来吓唬学生的。

赵丽霞双手背在身后，明黄色的口哨吊在胸前。她蹙着眉，将目光刻意变得锋利，胸腔含了口气压低声音说：“天气这么好，就先跑个800米吧——剩下的时间——”

有胆子大的先抢了话，“自由活动——”

话音刚落引起一阵交叠的笑声。

赵丽霞带过四届的学生，对于这种场面早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过刚开课的威严还是得立下的。

她仰起头，目光锁定在那个开口的男生身上，“既然有同学为大家负重前行，那就让这位男同学跑了800米，其他人自由活动怎么样——”

男生懊恼地长叹了一声，下一秒就肩负重任地被身边的人推出了队伍，跑了起来。

风徐徐吹过，将男生悲壮的声音吹了回来，“同学们你们得记得我的付出啊——”

人群中有人先笑出了声，随后大家接连笑了起来，用最青春明亮的笑声充斥了整个操场。

有别的班的同学投来艳羡的目光，赵丽霞绷住了表情，小声交代：“声音小点哈，别被别的班体育老师看到了通报我不好好上课。”

有人又带头说：“保证完成保密任务！！！”

在笑声中男生也跑完了800米，汗珠刚攀上脸颊就被风吹干了。他半俯着身，双手撑在弯着的膝盖上大喘着气。

赵丽霞从篮球框里挑出一个气最足的，“今天得让人家打中锋了吧——”

话音刚落激起一阵欢呼，篮球被男生抱入怀中 ，全然忘记了先前奔跑时余留的狼狈。

“行了，解散——”

哨声倏而响起，托着长音融入在学生们的欢声笑语之中。

本该放松的时刻陈述一是一点都松懈不下来。

他的勇气只有那一瞬间，在塞便签的时候和在后排提问林聿川的时候。

现在事实已经落锤，他开始了漫无止境的后悔。

周雪从人群中跑过来，看着陈述一垂头丧气的样子有些担心，“你今天怎么了，一整天状态都不好哎。”

陈述一将双腿伸展开来，整个人靠坐在远离班级大部队的大理石台上，“我没事......”

他的表情和话语各表达各的。

周雪看着他面如死灰的表情自然不相信，准备向前一探究竟。

肩膀被人戳了一下，她顺着力回过头，又是林聿川。

她刚想说：“别告诉我你体育课上监督纪律！”目光倏而怔了一下，连带着话也卡住了。

林聿川将政治书摊开在周雪面前，书中间夹着一个粉色的信封。

王丛兴和周雪的计谋被戳破，她讪讪地偏过头避开林聿川冷得像冰的眼神，生怕对上时被冻在原地。

她焦灼地转过身，预备瞅准时机开溜。

在她踏出第一步时，林聿川的声音从身侧响起，“下次别来找我借书。”

周雪拿出了跑800的气势，主要还是因为队友王丛兴不在，要不然她也不至于如此狼狈。

王丛兴送情书这副业可谓进行的是炉火纯青，奈何女生们的眼光属实毒辣，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人。

直接给林聿川送情书现在铁定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他必须要想一些偏招，毕竟他可是讲商誉的人。出门在外送情书，主打的就是一个真诚可靠！

陈述一明明盯着自己鞋边错落的石子发呆，却总能隐隐约约感觉林聿川落在他身上滚烫的目光。

真是要死......话还没说，他自己就先点燃了自己的耳朵。

窘迫、尴尬是陈述一身体的催燃剂。

在这样僵持下去他是真的会自燃......

林聿川像是没注意到似的，无声地坐在了他旁边，一改先前克制隐忍的做派，风吹来时卷起两人身上共同的薰衣草香味。

陈述一双手握在石台边缘，趁着林聿川不注意偷偷往另一边挪着屁股。

挪了没十厘米就被逮住了。

林聿川轻轻的声音飘进他的耳朵，又一次扰乱他的大脑思维，“要掉下去了。”

陈述一猛地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身侧就是石台的拐角，一不留神就会跌坐下去。

他不好意思地抿住嘴，手指更用力地扣住了石台。

林聿川的目光停在政治书页夹着的A4纸上，上面是他新打印出来的题目。

他轻瞥了一眼陈述一局促的动作，笑意被他藏起来问：“不想打篮球？”

陈述一像一具被无形的手操控的傀儡，逃离不了，就只能顺着林聿川的问题回答。

“不太喜欢。”

林聿川读完了一道题的题目，又问：“有什么想聊的八卦吗？”

陈述一呆滞地抬起头，“什么？”

林聿川的目光从书本上挪开，停留在不远处围坐在草坪上的女生们身上，“像她们一样，朋友之间聊的八卦。”

林聿川回答很是真诚，这让陈述一一肚子的尴尬变得格外幼稚。他咬紧了牙关，说出去的话覆水难收，他不想让林聿川觉得自己是个很不负责任的人。

他猛地站起身，双拳紧握贴紧了裤边，他的腰板挺的很直，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

“林聿川，我有话跟你说。”

林聿川闻声抬眸，修长的腿忽而抻开，以一副极为舒适的状态面向陈述一。

两人的身影被固定在校园的一角。

长相清秀的少年注定是校园里最瞩目的存在，干枯的枝杈将落下的阳光打碎，零零散散地跳落在两人的头顶，顺着飘扬的发丝再落在脸上。忽而吹起的风将二人的校服吹动，摇曳着闯入进这片和煦之中。

路过结伴而行的女生会侧过头来低语，掩面将内心的心悸藏起来，用最真实的心意来对青春宣告。

将目光再拉长远些，会有人模糊了视线，还以为又有人站在树下向心悦的人表白。

交上一封情书、再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又吹来一阵风，林聿川手里的政治书页被吹动，停在了夹着绿色便签纸的那一页。

陈述一将思绪缕清，坦白道：“我不会交朋友。”

他顿了顿，把自己的缺点展露在这个想和他做朋友的人面前，“我很久没有交过朋友了。”

在当下的一瞬间，他甚至希望林聿川可以知难而退，不要和他这种糟糕别扭的人打交道。

林聿川的回答很快，像是没有经过思考，“我也是。”

陈述一看向林聿川的瞳孔颤了颤，又是意料之外的回答。

林聿川倏而站起身，面向陈述一说：“但我的学习能力还不错。”

陈述一不明所以，有些狐疑地看着林聿川。

林聿川眉眼平静，没了往日生人勿进的寒气，“我可以学习怎么做朋友。”

陈述一愣住在原地。明明最开始说不会交朋友的人是他，现如今怎么成了林聿川的宣誓大会，他看着林聿川一脸真挚的样子不禁有些发怵，就好像有人在向他交托自己格外珍贵的东西一般。

这一下两下弄得陈述一更不好意思了。

他应该怎么接话，要说自己学习能力不太行，但比较刻苦吗？

哎不对，他们什么时候成为朋友的？？？

他好像从没有正式接受吧？？？

林聿川不紧不慢地说：“那要聊八卦吗？或者......一起听音乐也可以。”

陈述一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一脸正经的林聿川，不敢想象这是从年级第一口里说出来的话。

当然，他是不可能和林聿川聊八卦的，毕竟他们才刚认识不久。

最后的最后他选择了第三个选项。

林聿川旁若无人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陈述一一惊，下意识挡在了林聿川身前。

虽然是体育课，但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吧......

林聿川灵活地将耳机线拆开，顺着阳光递给陈述一一只。

陈述一手顿在半空中，还是有些拘禁，“如果被抓了，手机就要被没收了。”

林聿川点了点头，无所谓地说了句“没关系。”

没关系？？？

陈述一哑口无言，坐回了原位。

耳机还带着口袋里的余温，他动作小心地扭动着耳机调整位置，生怕把林聿川的耳机给拽下来。

电流声飞速地掠过，顷刻间就有了音乐的前奏。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叫You are my sunshine。

童年的记忆被音乐勾了出来，小学一年级校庆时他们班准备的歌唱表演就是这首歌，当时还是他站在领头带唱的。

旋律轻缓且轻快，让陈述一短暂地忘却了身上沉淀的压力。

一曲毕，陈述一好奇地等着新歌的前奏，耳机的声音顿了一下，又回到了这首歌上。

林聿川在身旁静坐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拿起了笔开始做题。

他用余光感受到陈述一的目光，半晌后说：“我小时候经常听这首歌。”

陈述一愣了愣，回答：“我也是。”

林聿川没抬眼，嘴唇微张，又说：“小学校庆的时候我们班还演唱了这首歌。”

太凑巧了。

陈述一抿了抿唇，说：“我也是。”

阳光肆无忌惮地落下来，掠过之处都停留着阵阵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