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述一认为自己和林聿川变成朋友纯属是意外。

他对朋友的定义早已模糊，对于情感的交流也早已没了信心。

陈述一和普通情感受挫的人不同，绝大多数人会开始封闭自我，不愿意主动接纳新的情感交流。但陈述一这样的排斥症状只停留在前期，后期空虚感带来的反作用力无限放大了他的需求。可人与人交流的能力就好像英语口语一般，如果没有频繁练习就会退化。

当他再度置身于新的环境，身体和内心的畏缩本质就会残酷地提醒他内心的恐惧。

但人总是矛盾的。

他也一样，在恐惧里孕育出新的希望，一次又一次。

起初每逢过年亲戚串门期间他都会下意识躲在热闹之外，坐在最角落抱着手机索然无味地来回翻动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是会下意识地惧怕与人的交流。

晚饭过后茶余闲谈时舅妈们就会把话题落在小辈身上，眉眼惋惜地感叹他的变化，说他从小时候那个夸夸其谈的小孩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孤僻的人。

他听得出来，大人们不喜欢他这样。

母亲听到这里时总会留下几滴眼泪，把所有的原因归根于自己，声泪俱下时舅妈们就会短暂忘记陈述一的存在，围坐在一起安抚女人的情绪。

那时陈述一最常听到的就是父母的不容易。

女人们的共情能力总是强的，一人安慰上一句后就纷纷落下了眼泪。最后舅妈们还是会把话题回旋落在陈述一身上，与他再一遍强调着父母的难处和家庭的困境，然后教育他你受的挫其实并不算什么。

在封闭自我的两年里，父母变得更加郁郁寡欢，身边亲戚们来家里时也不会像小时候一样喜欢逗他玩，现在更多的是为了教育他一番。

起初他们说父母是被朋友欺骗才变成这样的，后来她们更习惯说是因为陈述一的变化让父母变得更加不幸。

那段时间里，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可以知无不言的父母。

大人们说他病了，但他却认为那只是大人的借口，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没人爱他了。

后来他努力考到了班级前五，母亲大张旗鼓请了亲戚们来家做客。

那一天他真正的成为了饭桌上众星璀璨的主角，父母看向他的目光饱含万分的喜悦，他听着父母的夸赞，也听着舅舅舅妈们兴奋的应和。

那一次家里没了往常男人们围坐时满屋的烟雾，没了酒瓶碰撞的清冽之声，也没了母亲抖着肩啜泣的声音。

后来，他错把夸奖当成爱，用来贴补自己亟需被捂热的内心。

于是他开始奋力读书，可以熬到深夜趴在学习桌前昏昏欲睡，因为他知道第二天母亲就会和舅妈们通话夸赞他学习努力。

在学校里他也会尽可能满足同学们提出的请求，可以多次成为值日生，因为他知道同学们会亮着眼睛感谢他、夸赞他。

他在清醒中沉沦，不再像幼时那般理想主义，渴望没有等价交换的爱意，他用那些自己奋力得来的夸赞填满自己的生活，让自己感受到所谓的爱。

这种方式狼狈且难堪。

可是那又怎样呢，起码在那一瞬间里他会因为夸赞而感受到幸福，也会暂时认为自己是被爱着的。

*

这段友情莫名其妙地被展开，陈述一觉得自己的内心就像绷了一根弦，无法松懈下来。情绪在欣喜和恐惧的两层心里夹击之下，变得时而兴奋时而忧愁。

陈述一把下节课的书掏了出来，打算先把林聿川放一放，毕竟他还欠着他父母一个好成绩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周雪转了过来，明亮的眼睛被睁得老大，陈述一恍惚之间对了上去，吓了他一激灵。

周雪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弯下腰将脑袋靠近陈述一，大义凛然地为他们守护秘密，“我可都看见了啊——”

陈述一怔了怔，紧绷的弦又跳了跳，“看见什么？”

周雪瞄了一眼旁边睡得脸肿脖子粗的袁荣，压低声音道：“看见你和林聿川体育课上厮混在一起——”

厮混......？

这怎么也不像一个语文考140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周雪乘胜追击，又问：“老实交代，他是不是跟你成朋友了？”

有这么明显吗？

他和林聿川都没有明面交流过，甚至连正儿八经的自我介绍都没有，按理来说不可能有人注意到。

陈述一尴尬地抿了抿嘴，“还不算吧——”

小时候交朋友交换颗糖就能成了拜把子兄弟的存在，现在高中了都是快要成年的人，一句质问加上一句回答就成为了朋友是不是有点太草率了。

周雪本还精神焕发，这话一听脸瞬时间耷拉了下去，连带着整个人都没力气地垂了下去。

她哀怨了一声，愤愤道：“还真被这小子抢占先机了——”

陈述一听得云里雾里的，满脸问号地盯着周雪看，“什么先机？”

周雪因为垂着头，目光只能停在陈述一因体育课而敞着一颗扣的领口，闻言用力将眼珠子扬了上去，看着陈述一模糊的面孔回答：“和你做朋友的先机啊。”

这会陈述一是彻底沉默了。

他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缺爱了而产生了幻觉，所以在异世界里有人争着抢着和他做朋友。

他的天马行空很快被打断，桌面上落下一根修长的手指，在他眼下轻轻敲了一下。

陈述一强迫自己回过神，闻声看过去。

林聿川一手插着兜，另一只手停在自己的书桌上，目光清冽地停在周雪的头顶。

周雪深觉自己被盯得发毛，连忙避开林聿川的目光灰溜溜转过身去。

一天前她还在林聿川面前耀武扬威，拿着陈述一给自己的小熊软糖数量和林聿川比了起来。

6v1，林聿川妥妥输了。

周雪说得天花乱坠，吹嘘自己马上就能和陈述一做朋友，奈何林聿川眼都不抬一下，还顺手顺了一个她袋子里的紫色小熊塞进了嘴里。

周雪被气得耳朵都红了，一把揽过自己的小熊软糖塞进书包里，没好气地说：“喂！林聿川我这可是好心提醒你！！！”

林聿川这才动了一下，侧了一下脑袋，把右耳朵送了上去，示意自己正在洗耳恭听。

周雪见状气消了一半，语重心长道：“你呢一看就没交过朋友，而我作为兰城一中公认的交际花，就大发慈悲地帮你一下。”

林聿川嘴角翕动了一下，很快被周雪发现，“喂，你笑什么！”

林聿川摇摇头说：“没什么，这道题目有点好笑。”

周雪：“......”

大人不记小人过，周雪仰起头顺着风刨了刨自己的刘海，继续慷慨直言道：“咱们都是高中生了，交朋友呢要主打一个真诚主动，你现在一天到晚搞什么偶遇也太不现实了，你又不是在追女朋友，搞什么偶像剧情节啊——”她下巴一扬，声音都张狂了几分，“你呢就应该像我一样主动出击，主打一个死缠烂打，再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打动的。”

她用手心拍了拍书包前侧鼓鼓囊囊的地方，“喏，这些小熊软糖都是我胜利之前积攒的经验值。”她伸出手指停在林聿川桌上那个已经快吃完的袋子说：“而你还早着呢——”

一番情绪高昂的讲话结束，林聿川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练习册。

周雪怒火重燃，咬牙切齿道：“林聿川你听见没有——”

林聿川执笔的手顿了顿，半晌后抬起头，往常冷冽的目光倏而变得柔和，“周雪，他不一样。”

周雪被林聿川这幅样子搞得有点懵，火气一下子就跑光了，“什么......不一样？”

林聿川没有很快回话，四周静了下去。

周雪看见林聿川紧绷着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开口，可下一秒又绷了起来。

两人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儿。

“再等等吧。”林聿川说。

周雪是下意识问的，“等什么？”

林聿川不假思索地回答：“等他愿意接受了。”

等陈述一愿意接受这份不用等价交换的心意。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人主动拉着他走出困境的人，而是一个能让他愿意自主走出困境的人。

只有到那个时候，他的喜悦才会完全盖过心中的恐惧。

*

袁荣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睡梦里清醒了过来，抬头的一瞬间又看到了林聿川，他觉得自己真是被鬼缠上了，周末一定要去寺庙好好拜拜，去去霉运才行。

“怎么了？”陈述一问。

“陪我上厕所。”林聿川说。

大脑在一瞬间宕机，陈述一觉得自己应该是要飞升天堂了。

他正熟练地坐在原地扮演着一具尸体。袁荣的一句“卧槽”活生生把陈述一上了一半天阶的灵魂拽了回来。

他僵着脖子侧过了头，在心里祈祷自己是幻听了，“什么？”

林聿川站定在旁边，全身上下挺拔屹立着，听见陈述一问他，于是又重复了一遍“陪我上厕所”。

陈述一咻的一下站了起来，在确定了自己没有幻听的同时想带着林聿川在更多目光聚集之前离开教室。

“好。”他用齿缝挤出一个字。

林聿川站在原定没有动作，陈述一伸出手指偷摸着戳了下他的袖子，“你先走。”

林聿川收到了指令，下一秒就有了行动。

周雪大口喘着气看完了这精彩绝伦的场面，她用手指用力按压着人中，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林聿川并没有被夺舍。

她忽而间恍然大悟自己早已经输得彻底，果然人不能太过于自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林聿川交朋友的水平要比她高上好几阶，效果还是属于一鸣惊人那一挂的。

预备铃已经响了，陈述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现在来陪林聿川上厕所。

林聿川步伐轻快走在前面，陈述一看了眼身侧匆匆往教室回奔的人影，心里多少有些害怕，他可不希望又被老师向班主任参上一本他上课迟到。

陈述一快走了两步稳稳停在林聿川身侧，走廊里要比往日闷，班级门大敞着让不同的异味都涌入走廊内，混合成一股说不明的味道。陈述一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毛，这才发现走廊尽头的窗户被人关上了。

冬天都过去了，到底是谁关的窗户......

林聿川像是猜到他内心想法一般，径直走向走廊尽头将那扇紧闭的窗户推开。窗棱上积攒的灰尘从震动中抖落下来，室外的清风吹进来，将还未落下的灰尘吹进走廊。

林聿川迅速地侧过身，躲开了第一波来势凶猛的灰，“你要上吗？”

陈述一回过神来，自己正好停在卫生间门口，而林聿川正背着光站在距离他不远的位置。

他半眯上了眼睛，摆了摆手，“不上，你去吧。”

林聿川得到应允朝他这边走过来，不算清亮的声音在陈述一耳边响起，“在窗口等我吧，那有风，凉快。”

陈述一缓慢地偏过头去看见林聿川的身影被蓝色的布帘遮了一大半，他下意识地遵从了林聿川说的话，情不自禁地走向了那扇为他打开的窗户，让光和风一同覆盖在他后背。

脑后毛茸茸的发丝被牵进空气中摇曳，风力重了点的时候会牵动着陈述一虚无缥缈的思绪一同摇曳。

正式铃在兀自发出声响，陈述一恍惚的心绪被彻底拉回，瞳孔聚焦时在走廊的另一头看见姚琪踩着高跟鞋踏着平缓的步子往九班的方向走。

陈述一下意识地避过身去，走进了卫生间，站在公共洗手池前停下，听见里面没有别的人声了才开口，“林聿川？要上课了。”

回应他的是嘎吱作响开门声，他看见林聿川那双熟悉的帆布鞋，干干净净地踩在黑白相间的大理石石砖上。面前被风带起一个微小弧度的帘子被揭开，陈述一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阴翳之下，他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用说话来缓解尴尬。

“铃声刚响了.....”

他果然忘记了与朋友相处的方式。

林聿川侧身从他身前掠过，行动极为平静，水龙头被掰到另一边，伴着水流声他听见林聿川说：“没关系。”

回去上课的路上林聿川也不急，陈述一僵持着身子跟在林聿川身边，虽然心里已经飘过了无数次拔腿就跑的画面，丢下林聿川做那个倒数第二进教室的人。

朋友两个字架在他的头顶，像是紧箍咒一般限制了他不仗义的动作。

从林聿川的视角看过去，身边的人毫无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同手同脚，他垂下眼皮在看不见的地方抿着嘴笑了笑。

“周五了，今天的英语课要看电影。”

他的言外之意是：陈述一，你不用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