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7.10.2013:05:22

这是十月的一天。极地以南，冻原覆满冰雪。沿着一望无际的破碎海岸线向前，在极高的穹顶与地面融合的地方，有些许模糊的小点。

慢慢的，小点变成灰黄的色块，摇摆着靠近。海风更大了，像是要阻挠它们在这片亘古不变的冰原上生存一般，它呼啸着自苍穹而下，挟带细密的雪籽。倘若你摘下手套，握一把在掌心仔细分辨，就会发现你以为的雪是坚硬的实体——至少一部分是。

那些是乳白色的孢子，它们被遥远的风带到这片没有生命的荒原上。

色块跋涉着走近。阳光照射在灰色的冰雪，淡蓝的冻洋，与裸露的黑色岩石上，也一样照在他们身上。科学家们一言不发。实际上，他们也没有发言的必要。无谓的交谈是会浪费体力的，而体力对于经过漫长跋涉的他们而言，是多么珍贵的东西。自然面前人类是如此渺小，他们甚至走不出区区一片平原。

对于结局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自他们与队伍失联那一刻起，死亡就盘旋在他们头顶，投下大片阴影。

他们刚沉默地走进一座村庄，又沉默着走出来。这座村庄也和之前所探访过的几座一样被废弃了。屋顶几乎要被孢子雪淹没，远看与地面融为一体。在断粮的恐惧下队员把全村都搜索了一遍，接着得出与之前一模一样的结论——什么也没有。

屋内设施覆盖着孢子和尘土，窗棂歪斜，天花板沉降，一站直就会撞到头顶。屋外，大团的灰烬和积雪下巨大的足迹，共同诉说着村庄的命运。

他们转身离去，走向下一次失望。

*** ***

10月20日

晴-能见度差-无风

离开队伍第二天，我们离海边又更近了一些。

曼纳提议向西南方向走，或许能找到古老原住民的遗迹。

我又梦到那座山，和前几晚相比它更清晰了。我能看见山顶转折的轮廓，它由向四周延伸的板岩组成。火红的尖峰矗立在天幕下，半山腰上，大大小小的山洞奏着悲伤的乐曲，缺了一角的落日和圆月交替着升起。

这片疯狂的山脉在呼唤我，远处翻滚的云在呼唤我。

在这里。在这里。

10月24日

晴转多云-能见度极差-大风七级

在雪地中跋涉的第六天，我得承认，我们之中大部分人已经不抱希望了。

今早，或者昨晚，我不知道，苏安带走了我们一半的燃料。她去了哪？追踪没有必要了，强风，辐射，孢子扩散，甚至虫族，离开群体，她还活着的希望不大。

苏安说我们已经被基地抛弃了，她疯了。

她说得对。

我们几乎看不见黎明，那基地呢？它又能否存活得比我们中任何一个人要久？

又或者，人类还能在这片土地上存活多久。

北极会沦陷，联盟会不复存在，人类从未像童话中那样拥有光明的未来。

我很遗憾无法亲眼见证这一天。

我离梦中的山峰更近了。

宽恕我。

*** ***

2207.10.23 18:52:07 奇点封印物管控处理所

“汇报项目进度。”

“人体意识跨维融合，第……1159次实验，受试者编号：C-E-049。”

“状态良好，先前实验效果良好，受试者与研究员均无不良反应，有望取得……一定突破。”

“是重大突破。”那头不耐烦道，“否则留你们干什么吃的。”

“是，是……”接线员擦着冷汗，不断道歉，“重大突破，嗯，重大突破……”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通讯设备有些老了，不时在紊乱磁场的影响下，传来滋滋电流声，因而对面人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

“当年……力排众议，在奇点建立封印物管控处理所，照我看来，这名字后面恐怕还藏着‘研究’两字才对。”

“可是三十六年过去，没有一点重大研究成果就算了……怎么，连出重大成果的信心也没有？”

又是一阵电流声，接着长久的沉默，那人终于慢悠悠地下了命令：

“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接线员放下终端，擦手，边上立刻有穿着防护服的研究员走来，向他确认情况。

环境参数正常，受试者状态正常，审批通过，实验预备开始。

“说什么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他咕哝道，“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呸！”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实验室三面均是墙壁，覆盖着不知什么做成的柔软垫材，唯独这一面开了小小的观察窗。透过窗口，能看见操作椅与椅上的受试者。

年轻人被死死固定在操作椅上，上半身未着衣物，只覆盖着电极贴片。他低着头，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柔顺垂下，遮住了面容。实验室内所有设施都是纯白，因而他便成了这洁白空洞雪原上的唯一亮点。

他一动不动，呼吸时胸膛也没有起伏。但若是研究各项检测设备上的数据，便能发现他的脑电波极为活跃，简直不像正常人一般。

显示屏上数字跳跃，时间缓缓走向七点整。

“实验开始。”

*** ***

2207.10.2414:05:22 奇点封印物管控处理所

“呼……呼……”

甬道内没有一丝光亮，唯一的照明来自在其间行走的人类。他一手捂住肋间，一手扶着墙，艰难地向前挪动。地面、墙壁、天花板上均覆盖着成分不明的粘稠液体，踩下去咕叽作响，仿佛在泥沼中前行。

“嘶——”走过拐角，那人再也支撑不住，背靠墙壁缓缓滑下，指缝中渗出淋漓鲜血。

让越精疲力尽，此时也顾不上自己没穿防护服，挑了块看起来相对干净的地面坐了。他大口喘息，从口袋里掏出终端，随便用衣角蹭去屏幕上的泥灰，虹膜识别解锁。

终端屏幕已经碎得不成样子，布满蛛网状裂纹，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爆开，四角更全是磕碰痕迹，像是被十辆重型运输车辗过，又或者自两百米高空做了自由落体运动一样。只有当事人知道，前不久，这玩意儿是怎么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

“四区出品，必属精品……”他自嘲般笑了笑，接着眯着眼小心翼翼地操作。谢天谢地，居然真的还能用，看来四区那群家伙也不全是在吹牛。

一时间，甬道内只剩他压抑的呼吸声，终端通讯时微弱的‘滋滋’声，和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水滴声。

滴答。滴答。

一片寂静里，让越压低声音，快速道：

“A7-SPA-0191呼叫指挥中心，重复，A7-SPA-0191呼叫指挥中心……”

“行动失败……奇点……全员被污染，异化程度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嘶……”

“……申请执行”

“重复一遍，行动失败，行动……失败。”

他确认消息已经发送成功，等了许久，却没收到任何回复。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让越绝望地松开手。终端落到身边泥泞中，震动两下，最后也熄灭了。

青年人仰头望着天花板，在脑中最后回想了一遍任务经过，接着因为失血和脱力，昏了过去。

一天前：

2207.10.23 23:43:55

北极基地第七区，特别行动队，总指挥办公室。

让越走到门口，拿起挂在旁边衣架上的大衣，正欲出门，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到桌前，从抽屉里掏出终端。

让越，男，二十四岁，186cm，联合国海洋舰艇学院2057级荣誉毕业生。毕业后因参与“支援未来”计划冬眠，于今年年初被唤醒，经历六个月培训与恢复训练，前不久晋升七区特别行动队总指挥。据说他是基地建立以来，坐到这个位置用时第二快的、也是目前为止最年轻的特别行动队指挥。

但显然当事人并不想要这项头衔。

“天天加班天天加班，tmd一件正事没有，一天签八百个文件全是废话。”让越把终端塞进口袋，愤怒地合上抽屉。可能是用力太大，本就上了年纪的桌子摇晃两下，抽屉滑轨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卡住了。

让越：……

他拍了两下桌子，无果，接着试图把抽屉拉出来，还是无果。

让越叹了口气，把大衣搭在椅背上，挽起袖子蹲下。

他伸手摸到卡住的地方，于是把抽屉整个抬了起来，打算干脆拆开重装。和大多数人一样，让越遇到这种不在自己知识范围内的问题——无论是电子产品还是现代家居——解决办法都如出一辙：重启一下试试。

反正基地严重产能不足，别说多的办公桌，恐怕是连修理人员都找不到。

于是七区史上最年轻的特别行动队总指挥一改往日冷淡人设，跪在地上，上半身探到办公桌下，与一个抽屉搏斗。他一尘不染的皮鞋和西裤裤腿就这么在地面上蹭来蹭去，不一会儿便沾满灰白的尘土。这模样要是被外面办公室里的队员看到，保准大跌眼镜，然后便是上第二天的小报头条。

“哦不好······”让越喃喃自语，他从桌底爬出来。接着，整个抽屉掉在地上。

他扶着桌子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站在原地思考没有抽屉到底会不会对自己的工作造成影响。接着穿上大衣，整理了衬衫袖口与领子，快步走出门去。

23:50:02

让越一出门，外面大办公室里，所有趴着躺着无所事事的手下瞬间坐直。

“指挥官。” “指挥好。” “指挥晚上好。”

“嗯。”让越满意地环视一圈，接着开口：“大家辛苦了，下班吧。”

此话一出，伴着一阵桌椅拖动的声响，办公室五秒之内人去楼空。

让越：……

算了。他贴心地在原地多站了两分钟，等大家都差不多跑远了，复又起身往宿舍走。

“让越——”门口，一个黑影扑过来，让越侧身避过，那人却不依不饶地缠上来，跟在他身后。

“让越，你看这个……”

让越当然知道那人是谁，放眼整个特别行动队，敢这么和他动手动脚的只有一个——他的发小、前五区生命科学研究院领导人、现游手好闲分子——苏怿。

黑发黑眼，一张娃娃脸，总是表情顽劣，曾经在整个研究院有极高地位的苏博士，此时正嬉皮笑脸地扒在他身上。于是他抬手想给人一巴掌，却被苏怿架住，往他手里塞了自己的通讯终端。

“滚啊！”让越终于爆发了，现在是休息时间，天王老子来了也休想让他加班。他看也不看，把终端往边上一丢，苏怿只得俯身去捡。趁着这个空当，让越已经快步跑到走廊尽头的电梯门前。

“晚安。”他冷漠道，随即按了关门，电梯缓缓下行。

让越靠在电梯轿厢上，疲惫地叹了口气，接着终于注意到口袋里自己的终端在闪。

不是吧，他闭上眼，认命地把那玩意儿掏了出来。

23:58:34

特别行动队，指挥官办公室。

“我真的想回去睡觉……”让越泪流满面，仰面朝天，靠在转椅上。脚边，是刚刚掉下来的抽屉。

史上最年轻的总指挥，终于，在晋升两个月零五天后，接到了他职业生涯中第一个外勤任务。

去千里之外，原始太平洋正中的奇点封印物管控处理所，救一个人。

或者说，杀一个人。

请问他现在辞职还来得及吗？

让越绝望地，最后确认了一遍信息，收拾好东西向出发平台走去。

这时他还不知道，几个小时后，自己将会面对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开新文啦！

希望在晨昏线这里尝试一些全新的风格和写法，当然还有更多样的人物和复杂的世界观与剧情。

祝我顺利。

也祝大家旅途愉快！

另：

·苏怿（yi）（四声）

·A7-SPA-0191：A7--军部8区,SPA—SPAWR缩写，作战系统指挥部，0191—让越的编号

·23.5.31 修了一下前三章，改了点设定，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