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岚站在一间高级公寓的门口。

公寓的隔音效果非常好，什么也听不到，项岚礼貌地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一句粗声大气的问话，“都几点了，又谁迟到了？”话音还未落，门忽地打开，嘈杂的重金属摇滚乐声裹着酒气和电子模拟烟草器散发出的烟味搅合在一起向项岚扑来。

开门的男人有点惊讶，“你谁呀？”

项岚没回答，耸了耸鼻子，让鼻腔适应呛人的气味。他微笑着推开男人，一步跨进室内。

室内的陈设符合这套公寓的价格，挺时尚。比如客厅中间的那套豹纹沙发就是今年的最新款，可以根据使用者的身型特点对填充物进行微调，能容纳6个人同时落坐。

不过项岚有点儿替这张沙发担心，现在有8个男女东倒西歪地挤在这张沙发里，衣衫不整。还有两个人依偎着沙发的侧面瘫坐在地毯上。

一屋子人都看着项岚，项岚指了一下音箱，示意音乐声音太大。其中一个人犹豫了下，抬手做了个简单的手势，摇滚乐戛然而止。

项岚快速扫了一眼，在这群皮衣皮裤皮链、头发五颜六色的复古朋克爱好者中，刚才关闭音响的金发男与情报组提供给他的相片对比来看，相似度100%。

更关键的，在项岚的眼中，他的双腿散发出两道红光，像踩了一双不牢靠的高跷。

项岚看着他，“刘志行，ITMA执法，你涉嫌非法使用国家管控技术，请跟我走，配合调查。”

金发男沉默着，其他人搞不清楚状况，看看项岚，又看看金发男。

“找麻烦找到老子门上来了！”金发男一跃而起，“兄弟们，揍他！”

项岚一怔，大声重复：“ITMA，执法！”重音放在执法上，希望这帮人听清楚重点。

至少一个人，肯定没听清，因为他已勇猛地率先冲了过来，挥起一拳击向项岚的胸口。项岚的身形高大，此人比他矮了一个头，大概没得选择，否则一般人首选攻击目标应该还是脸部吧。

项岚既比他高，又比他快，右拳后发先至。对方的胳膊尚未伸直，项岚的右拳已正正打中他的鼻梁，左拳习惯性地跟上，趁对方往后仰倒之际，一拳打在他的右肋下。

今天执法的目标，是女娲的非法使用者。

根据大都法律，使用者责罚不重，算轻罪。通常犯罪嫌疑人的抵抗也不会很激烈，所以项岚轻轻松松地独自上门，执行任务。

没想到直接动上了手，但项岚权当对方只是脑子不好使，刚才出拳只用了三分力，算是个警告。

就算只有三分力，这种整日泡在烟酒中的货色也是承受不住的。项岚估计，他应该已晕过去了。

又没想到，对方鼻血长流，上半身向右肋蜷曲。可他还站着。

“哎？”项岚有些诧异，“你爸爸脾气是不是很坏？”如此扛打，难道是被令尊从小打到大？

“你很嚣张啊！妈的！一起上！”金发男大叫。

项岚有数了，金发男故意把水搅混，使劲儿让他的同伴相信，自己只是个上门寻仇的小混混。ITMA只关注女娲相关的违法行为，社会上知道的人不多。

但刘志行，也就是这金发男，项岚确定他使用了女娲，他肯定知道ITMA。

项岚得出结论：“我发现，你这个人很鸡贼”。

鸡贼金发男的朋友们却一点都不鸡贼，相当实在，又冲过来两个。

项岚微侧身，躲过左边那人的拳头，右脚对准右边那人刚想抬起的左膝盖直踢，立刻将他踹翻在地。而后曲起左肘，借着身体的冲力，肘关节杵向左边那人的脸部。对方往后一仰，竟然躲过了。

“哎？”项岚更感诧异，左臂顿时展开，横扫过去，打中对方侧脸。打架这种事，速度和应变并列第一要素。

“袭击执法？”趁这空档，项岚大叫，这帮人不像普通的混混，似乎有点身手？

金发男带头过来了，裹在其他三个人里面。

“你们吃什么了？把脑子吃坏了？”项岚主动迎上，一个侧踢先将一人踢出两米远，落地时抓住另外一人袭来的胳膊，就地抡了半圈，将对方抡翻在地。

正要继续对付剩下的俩人，却见对面只剩下一个。

再一回头，金发男刚从项岚侧边闪过，正疯狂地往门口奔去。

项岚放弃对面那人，往后一纵，反手抓住金发男的衣服后领，大力往前一甩。人甩回客厅了，皮外套留在项岚手里。再一看金发男里面的衣服上，印着几个字：金刚格斗俱乐部。

项岚哈哈大笑，露出一颗小虎牙，“难怪呢，你们的爱好发作了是吧？”笑完了，脸色一沉，严肃地询问：“可你们为什么要用爱好来挑战我吃饭的手艺？”顺手将外套扔在地上。

“行子，他到底是谁啊？”刚被打中侧脸的那位，脸肿得像花卷，口齿不清地问。

“我真不认识，”金发男边爬边喊，“谁把他解决了，我楼下那台车，开走！”

重赏之下，对面有人兴奋地拿起了一把厨房刀。

项岚惊了，“谋杀执法？比他的罪重多了！”他指了指金发男，“关你个十年八年，那车还是他的”。

多么一针见血的理智评论，可惜格斗爱好者们听不见。可能金发男的那台车非常拉风。

持刀那人奋不顾身地扑来，项岚闭上了嘴，眼中闪过一丝怒气。这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居然为了一台车，打算杀人。

项岚看准他的来势，一把将他的胳膊肘牢牢夹在左边腋下，右拳凶猛地自上而下砸向他的脸部，快速的三次重击之后，项岚放开了手，这人已没意识了。

左手一抹，项岚将他的刀握在手中，随手一挥，胳膊弯曲，刀尖对准另一人的眼睛。那人正准备从项岚身后将他扑倒，猛地见一把刀捅向自己。好在此人练过格斗，对自己的身体控制能力不错，及时刹车。更好在项岚没想一刀扎死他，留了余地。

项岚忽然将刀向空中抛起，此人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跟踪刀的去向。刚刚仰头，脑袋猛地被一股大力按下，重重撞在项岚抬起的左膝盖上。这人一声不吭地晕了过去。

项岚伸手接住落下的刀，顺手一掷，厨房刀稳稳地扎在客厅的地板上，刀柄微震不休。

“有完没完？非要见血？”项岚喝问还能站着的几个人。

他们有些瑟缩。这帮人平时在外面没少打架，横行惯的，自以为本事大了去了。今天遇见ITMA的精英，方知什么叫格斗。

“不就是见血嘛！老娘今天让你见见！”随着这句口齿不清的豪言壮语，一个20来岁的姑娘走了出来。看她露出的双臂形状，不难猜出，这位八成也是俱乐部的会员。

“不必了吧？”项岚的语气有些惨，他从不打女人。他看着对方紫红紫红的脸和失去焦点的眼睛，“小姑娘，你喝多了，你再回去喝两杯吧”。

姑娘当没听见，不过也许真的没听见，不管不顾地提起拳头向项岚打来。项岚一边叹气，一边顺手提起客厅的一把椅子，“当！”姑娘的拳头打在金属横档上。

她一定没少喝，痛觉神经迟钝，奋力提起另外一只拳头，再次出击。

“当！”

“当！”

“当！”

姑娘不打了，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酒醒了一多半。

“哪，椅子给你坐”，项岚一把将椅子放在她跟前，转回头，跃了一步，飞起一脚踹中又想趁乱逃跑的金发男后背。

金发男身不由己地撞在大门上，捂着鼻子，倒在地上。

项岚走过去，蹲下，低声说：“我真的不喜欢你这么鸡贼的人，要不我当没看见，你跑吧。”

金发男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好让我挂你上通缉”，项岚客气地说，“不如你成全我下？”

金发男僵住了。一旦他被挂上通缉名单，按照规定，把他或者他的尸体押回执法机构的人都能领赏。更要命的是，如果通缉令指出他涉嫌非法使用女娲，那么会有大把人专程出动找他。这类人不要赏金的，他们要的是女娲。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也不会花大价钱买专用设备检测出来，到底他身体的哪部分使用了女娲。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实地寻找，翻开他的表皮一寸一寸找。经历过这种事的人，就算活下来，多半也成了个疯子。

金发男立刻举手投降。

项岚将左眼边佩戴着的智能传输器调节到扫描模式，对金发男左手背上植入的隐形身份信息进行扫描。一秒内，金发男的基本信息通过传输器，显现在项岚的视网膜上。

果然，在特殊医疗使用信息一栏，登记结果为：无。金发男腿部的女娲植入是非法的。

押着金发男下楼，项岚希望他能解决自己的疑问，“为什么要煽动别人，对抗执法？你明明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金发男梗着脖子，不答。

“得见血”，项岚自言自语，伸手在自己的口袋里一通摸。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用了女娲”，金发男马上回答。符合客观规律，通常鸡贼的人，骨头都软。

“你不就是用腿上了吗？很羞耻吗？”项岚奇道。他见过那么几个人，使用女娲的部位才真叫一个羞耻。

金发男惊讶地看着他。

项岚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能看见超稀有元素，当然也包括女娲。想了一秒，懂了，“你以前是个矮冬瓜？”

金发男面红耳赤，显然，项岚猜中了正确答案。

项岚一笑，一巴掌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你的脑子，打坏了也跟现在一样，完全没用”。

为了自己的面子，此人的刑期估计会翻倍。

此时此刻，东区远郊的一栋孤零零的、不算大的老式二层房子，似乎与外界隔绝。

灰色的百叶窗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阳光无法穿透。屋内的空气隐隐流动着，温度有些偏低。

两把棱角分明、造型极其简单的金属椅子规矩地摆放在一层客厅中央，没有灰尘，但也看不出经常有人使用的痕迹。

客厅一侧旋转向上的楼梯与椅子们对视着，不知到夜深的时候，它们会不会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交谈。

很安静，过于安静，直到一个男子的声音穿透墙壁，才给这栋房子带来了些许生气。

男子踏着楼梯走下来，他的手指穿过随意披散在肩膀上的黑色长发，调整了一下智能传输器贴在耳边的位置。他的声音干净稳定，吐字清晰，“您请指示，宋局”。

对方通过传输器说着些什么，男子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严肃，过了一会儿，他对着传输器回答：“您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需要几天时间仔细考虑，您看可以吗？”

他顿了顿，听着对方的反应，然后说：“是的，需要先确认我自身的状态。好的…再见”。

通话结束后，男子慢慢地走向客厅的窗边。

该回去吗？他问自己，三年是段很长的时间，而在这三年内，自己的想法也出现了诸多变化。回去会更有利于实现自己的目标吗？至少在信息的获取和做事的便利性上会有很大的改善。

但也有不利的因素吧，自己将再次回归那个比较官僚、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机构，也将再次将自己置于前台的聚光灯之下。

答应宋局的要求吗？

他顺手稍稍拧大了百叶窗的缝隙，阳光立刻钻了进来。他眯起双眼，两道浓眉之下，深色瞳孔已将光线吸收得充分，晶莹剔透如黑褐色的宝石，闪耀着光芒。长长的眼睫毛在他的眼睑下方映出一排细密的影子。

“宋局，如果研究透彻，世上将不再有关于女娲的犯罪，我们每个人的寿命和生命质量都会大幅提升，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对面宋局长万分无奈的表情，伴随着这慷慨激昂的陈词，反差巨大。

激光枪与传统火/药/枪相互发射，空气中充斥着“滋滋”、“叭、叭”的声音，不远处传来大声的惨叫，身边的队友也几乎在同时发出了痛苦的喘息。他低头看去，一颗子弹将队友的左膝盖几乎全部掀开，耳边的交火声越来越大。

“鉴于你年内出色的工作表现和成绩，ITMA决定授予你…”声音在大厅中回响，听上去很空洞。

“他们明天晚上9点整交货，老大，一锅端吧！”跃跃欲试的兴奋，声音的主人在第二天晚上9点之后再也不能发出任何一个字的音节。

“组织上的决定，希望你能接受。我们都有共同的目标和使命，我们每个人都要为这个目标和使命贡献自己的力量嘛，这就包括了我们的婚姻嘛。而且这是大都的法律，不要再一意孤行了啊。”和蔼的笑脸上说着不近人情的句子。

“爸爸！爸爸回来了！”一双白嫩的小胳膊向他张开，天使般的容颜，和阳光一样灿烂的笑脸。

“萧渊！你这个人，没有心的！”苍白的脸孔，就要滴落脸颊的泪水。

记忆的长风向他扑面而来，呼啸有声。

他回过神，又关上了百叶窗，身影再次融入昏暗。

金发男的配合态度可说非常好，项岚亲自抓人、亲自调查，进展迅速。

几天的顺藤摸瓜下来，再排除掉中间环节，答案指向一个名叫“虎蛟帮”的非法组织。这是ITMA重点关注的最大非法组织，根据以前经验来看，不好对付。

金发男提供的线索，牵引出的虎蛟帮成员，江湖人称，青皮。据说是虎蛟帮的中层干将，平时经常出没在大都南区的一片贫民窟之中。

项岚带领四名组员，奔赴城南贫民窟。

跟历史上大部分的贫民窟类似，这里也是一个杂乱无章的临时建筑聚集群。小矮楼挨着通道，楼梯贴着私自搭建的围墙。有些走道看着平平坦坦，走进去却很快遇上死胡同。有些小路七歪八扭，拐个弯又四通八达。

再加上居住人口密集，有用没用的东西到处堆积，还有未经规划胡乱张贴的太阳能聚焦镜、拍脑袋到处乱扯的缆线等等，这一切都让环境变得非常复杂。

更要命的是，因为首次核战留下的阴影，大都的绝大部份建筑都设计了多层地下结构。整个儿就是一个巨大的立体迷宫。

项岚决定分头行动，命令四个组员两两一组，各从东西头出发，中间碰面。他自己的视力过人，体力极好，就由他单独负责从南到北的搜寻。

项岚随身携带了青皮的电子资料，操作智能传输器就可外放出青皮的全息投影，方便他向路人问询。

不过可问的人不多。白天的贫民窟里，成年人要么出去干活挣钱，要么在家里当“脑民”，基本上只有小孩子在外面玩耍。

“脑民”是首次核战之后产生的行当。

由于基础设施损毁得太多，大都的计算机算力远远跟不上需求，拖累了很多项科学复兴的进展。于是执政厅批准了人脑算力的项目。

简单说就是公民自愿提供自己的大脑充当计算机的一个处理单元，连线之后提供算力，使用方按照时长付费。

如果不是严重的长期超时提供脑力的话，这项工作对人体没什么有害影响。但因为工作时，脑民需要把思维活动降到最低，比如机械数数之类，很折磨人，所以一贯只有贫民愿意从事。

项岚找了几个小时了。总算苍天不负苦心人，他终于看到了青皮。

当时项岚正拉着一个小女孩询问，青皮的全息投影刚刚显示出来，小女孩便兴奋的叫嚷，“啊！我知道！我见过这个叔叔的，他就在那间屋子里！”说着小女孩伸手指向前方一座小小的铁皮棚子。

项岚刚往前走了两步，那棚子的铁门“嘭”一声被人一脚踢开，随即一个略显瘦弱的身影从棚内窜出来。项岚已经看清了他的侧脸，是青皮本人无疑。

“劝你不要跑”，项岚冲着他的背影喊，“跑也跑不过我”。项岚觉得很奇怪，他看到青皮的右臂有一团红光，并不微弱，相反的，很明亮。事实上，项岚还从来没见过能亮到这种程度的。

哇，这是个土豪啊，用了多少女娲？用得着吗？超大标了呀老兄，太过了。

青皮还就真的没有跑，他慢慢转过身来，冲着项岚阴森森地一笑。

项岚心中一凉。他在危险的第一线工作了7年，生死场面经历过不少。

关于杀人这种事，除了大脑的特定区域受到损伤或是天生带疾的那些极少数人，绝大部分人在真正动手杀人前，普遍要经历一个“物化”的过程。

也就是说，他们需要调整自己的认知到位，让自己相信，眼前的目标并不是一个自己的同胞、同类，而只是一只动物，或者一团会移动的肉、或是让自己恶心的不明生物。这样他们才能顺利下手。

项岚十分确定，他面对的就是这种眼神。

下一秒，青皮迅速对着项岚抬起右臂。

红光大盛。光芒中，他的手臂皮肤居然自动裂开，从中伸出手掌那么长的红色管状物，上面还挂着丝丝的鲜血。红管正对着项岚的胸口。

项岚吓了一跳，他来不及去想明白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是直觉告诉他，危险。

他可以从后腰处拔出激光枪，击发之前充能0.3秒。从拔枪到击中目标，他有把握在1秒内完成。但是对方的武器击发速度和准头，他不了解。还有，他今天没穿保护衣。

选择一，项岚做好准备扛住一次攻击，争取在此之前把青皮一枪爆头。他的枪如果打中脸部，对方必死无疑。这条线索就此断送。

项岚选择二，躲避。他想抓活的青皮。他立刻向左侧扑去。刚起跳就瞥见刚才的小女孩，竟然还在他身旁站着。

我！靠！项岚一阵委屈，硬是在空中半扭回身体，调整方向扑向小女孩。

他一把将小女孩护在怀中，用自己的整个后背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空中传来“滋”的一声，打中了。项岚整个人痛到抽搐。

青皮认为这次攻击很有效，他走向项岚，想查看他的新式武器成果有多厉害。

刚走出半步，青皮的右肩像被铁锤大力锤中，他不受控制地向后弹起，重摔在地。不过这人的意志力也算顽强，他的肩胛骨多半已被打碎了，右手臂动弹不得。他拼命用左手将身体撑起，捂着肩膀跌跌撞撞地向贫民窟的深处逃去。

项岚刚才的第一枪是实现了他的预期的，当务之急，解除对方的武装。但当他按计划转动上半身，想再击中青皮的腿部阻止他逃跑时，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麻痹，眼冒金星。第二枪没能打出去。

他咬着牙眼睁睁看着青皮逃走。直到现在，他才腾出手来发出信号让队友赶来支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