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岚最初只是单纯执行领导下达的任务，他做事情只要开头了就会尽力做到最好的结果。见到萧渊本人之后，发现此项任务难度很高，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再加上，他觉得萧渊这个人也算是年轻的岁数吧，这么深沉，像有很多故事，他有些感兴趣。

别扯了，项岚抓抓自己的头发，分明就是见色起意。不过，这个人美是美得很，性格吧，唉，实在是，让人受不了啊。

莫如慧医生戏谑地看着项岚，和他再次撩起衣服展露出来的伤口。“决定好了吗？现在可以上凝胶了？不用留着了？”

项岚可怜兮兮地瞅瞅她，又瞅瞅伤口，“疼，刻骨铭心的，疼啊”。

真是的，莫医生看不得他这个样子，麻利儿站起来，再次取出消毒用具。“跑哪里去了，一看就是吹过风，你看看你那伤口上的土啊。”

“奉领导的命令，去邀请萧渊归队，哦不对，是哀求啊，莫姐姐，哀求萧大爷回来屈尊工作”。

莫医生很意外，“他要回来了？他好了吗？他现在怎么样啊？”

项岚无奈地叹了口气，“要不你一个一个问呢，唉，不肯回来，好不好了的我也不知道，以前怎么样我还是不知道，不过现在是个讨人嫌的样儿”。

“哈哈哈哈”，莫医生大笑，又把他的伤口消了一遍毒，“他不给你面子是不是啊？”

“我不知道他那样算不算不给我面子，不过他家的门很给我面子，差点拍我脸上”。

莫医生笑得直接蹲下了，“那他、他还是以前那样，哈哈，笑死我了，肚子疼哈哈哈”。

项岚用力地攥着自己的衣服角，愤慨道：“这人一直都这么拽吗？根本不尊重人好吗？你都没看见他那种眼神，嫌弃的呀，好像我多说一句话都会浪费他高贵的生命。”

莫医生好容易站起来，边笑边打开一罐新的仿真凝胶，重新开始调和，“刚接触的时候他是会给人这种印象”。

“接触多了以后就加深了这种印象？”

“啊哈哈哈，不是哈哈，我跟你讲哦，他的下属们挺认他的，我个人对他印象也很好。”

项岚盯着莫医生往自己的伤口里小心地抹上凝胶，简直跟抹水泥腻子一模一样。“你对他印象好难道不是因为他帅？”

“部分原因，难道你觉得他不帅？”

好看到没有道理，但项岚不想说出口，“莫姐姐，你可不像是单纯因为人家长得好看就对他印象好的人，你没有那么肤浅。”

恭维到位，莫医生很满意，“那我就建议你多跟他接触接触再下结论吧，我先不说我的想法，你看看相处之后自己的感觉呢？”

“他有可能根本就不会回来呢”。

“那不是刚好，你看你这么讨厌他，省得给你添堵啊”，莫医生仔细打量了下自己的工作成果，嗯干得不错，她给自己打80分。项岚跑来疗伤好几次了，就属这次重，以前都没有动用凝胶。

萧渊有可能不回来？那不行，要把他搞回来，我倒想看看他这么拽，实力强到什么份上。项岚看见莫医生对自己比了个“好了”的手势，他放下衣摆，拍了拍褶皱，没回答莫医生的话。

莫医生也不在意，叮嘱了他一句：“注意保护伤口啊，每天过来让我看下，先观察个两三天再说”。

第二天一大早，项岚收到了技术组发来的初步分析报告。

三四个小时前，他还在ITMA总部现场催促技术组的同事加班加点。他又是请客又是说好话，像只小白兔一样跑前跑后给技术组的同事打杂。同事们都知道他带着伤，多少过意不去，真的把报告给他赶制了出来。

项岚在大学里学的是高精仪器，算是与女娲技术沾边的科班出身。他匆忙地过了一遍新鲜出炉的报告，心里直打鼓。在他这个半外行看来，这份报告也是差强人意。没有测试没有实验，只有推测和想象，结论有好几个，哪个看上去都让人不踏实。

项岚想起单位里私下的一致评价：套用木桶理论，技术组就是ITMA的最短板。项岚想起技术组拥有的那个占地挺大，无甚家伙什儿的实验室，怀疑他们定期进入只是为了清理灰尘。

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他改变不了技术组的现状。不过话说回来，就是这么水，萧渊才重要，说不定这更有利于他说服萧渊。项岚又乐观起来，他自信地将阅读器揣进口袋。

一个半小时后，项岚又一次出现在萧渊的家门口。

邦邦邦邦邦邦邦！

也就半分钟，大门唰地一下被拉开了，怒气明显的萧渊出现在门口。

萧渊昨天晚上左思右想，在家里来回踱步，折腾到凌晨两、三点才上床睡觉。早晨六点半又被生物钟叫醒，起来后照例锻炼了一个小时，现在八点整，刚刚洗过澡。

项岚又说不出话了。萧渊没穿上衣，只披了条纯白色的大浴巾，系了一条宽松的深蓝色棉质长裤，他的长发还没有完全吹干。

早晨的阳光洒在萧渊的肩膀上，项岚看见他修长白皙的脖颈上细细的小绒毛。脖颈下是他明显的锁骨，左边带着一颗小小的痣。项岚忽然很想知道，如果自己的手指抚过这颗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紧接着，他的左胸口上一个骇人的疤痕吸引了项岚的全部注意力。尽管毛巾遮挡了一半伤疤，但这个伤口还是显得那么大。明显是火/药/枪造成的开放型伤口，颜色灰白，皮肉扭结在一起，应该有年头了。距离心脏那么近，走运啊。

可这个伤口好像没有经过专业处理？否则应该很平滑，这是为什么？

难得的，这次萧渊先开口，“干什么？”

“哦，哦哦，”项岚不自觉地咽下口水，他拉回自己已不知飘向何方的思绪，拿出手持阅读器，“分析报告出来了，我来拿给你。”

萧渊劈手夺过阅读器，项岚早有准备地一步跨进门，左手抵住门框，几乎要跟萧渊面贴面。

萧渊没退，他紧盯着项岚，“到底要干嘛？”

项岚毫不畏缩地也盯着他的眼睛，“怕你又把我关门外。而且那个阅读器是我的，怕你不还我”。

“出去，我马上就看，完了还你”。

项岚的手依旧牢牢地抵着门框，“我带你去看些新东西，你一定不会后悔，跟你的技术有关。事实上，你不去才会后悔。走吧？我的车就停在旁边。”

“不去”。

“我会一直敲门”，说完他举起左手，轻轻叩门，脸上又浮现出明亮的笑容，天真烂漫。

项岚的脸上洋溢着控制不住的得意笑容，有种小小的邪恶感。

ITMA配备的公务车外型相当保守和规矩，纯黑色、方方正正，但性能优越。最高级别自动驾驶和语音指令接收系统、防弹车身与窗玻璃、瞬间爆发式加速功能、入水自动切换拟船模式等等，一应俱全。现在这台车开启着自动驾驶和导航模式。

萧渊正在认真阅读报告。他换上了白色衬衫和浅色休闲长裤出门，头发简单地扎了起来，束在脑后，进一步突显了他精致的五官。他面无表情、眼神专注，整个人除了自然舒缓的呼吸外没什么动作。

项岚无事可干，得瑟地笑着看萧渊。萧渊的一小束头发好像没扎牢，像随时会掉下来。不过项岚才不愿意告诉他，大概又会被他呛。

萧渊一边看一边暗暗运气。技术组的水平退化到了这种程度？比他离开技术组那会儿差了十万八千里，就算跟三年前他离开ITMA时相比，也是大踏步的倒退。

担任技术组组长后，萧渊向宋柯提交了一份翔实、论述充分的申请报告。萧渊是分子生物学的博士，也是业内顶尖的科研人才。从他的专业角度看，研发女娲的替代材料存在可能性，当然这需要大量的经费和人力支持。一旦成功，人类生命的整体质量和长度将得到明显提升。

功在千秋万代。

被否了。

萧渊再次与宋柯长时间面谈，试图说服领导，后来又多次在正式会议上提及此事。事实上，萧渊担任技术组组长后的首年内，他给自己的重要任务就是获得此项研究的批准。

萧渊申请得疲惫不堪，高层们否定得连绵不绝。

最后宋柯忍无可忍，对萧渊交出实底：“萧渊，你停手吧”，他说：“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也不是ITMA能决定的，这是国家战略。你聪明绝顶，自己能不能好好想想？”说完拂袖而去。

萧渊明白，他当然明白。女娲是浮黎与不少国家领导人之间的交易砝码。而替代品技术，一旦研发成功，几无绝对保密的可能。此外，执政厅中分成数个派系，除革新派外，另外两派都反对科技创新。

萧渊原本以为，或许能遇上更广阔的胸襟，更长远的眼光。

没遇上。

萧渊固然失望透顶，ITMA对他也心有余悸。干脆，单位决定把他调整至执行组，反正他的指挥能力也是一流的。萧渊服从了安排。

从此技术组走向散漫作风，主要工作目标是遏制和封锁民间的女娲研究技术，自身没有研发的规划。

萧渊关闭阅读器，刚想扔到项岚怀里，突然想起他腰上的伤，临时改变姿势，放到项岚手上。“这报告不能用，”他说，“他们不懂”。

“是啊，”完全在项岚的意料之中，“敷衍的参数设定，没来由的推测，在大风中飘摇的结论，确实不能用”。他忽然开启撒娇模式，“就知道你最懂了，那你写～”。

萧渊不咸不淡地白了他一眼，他倒是明白一些的，萧渊想。

“技术组组长现在是谁？”萧渊提问。

“何智”，项岚把阅读器揣回兜里，“你认识他吗？”

萧渊摇摇头，“主管领导呢？”

“王超明，哦，再过两年退休了”。

“他还分管别的组吗？”

项岚摇头。

技术组主管变成个养老职位了，萧渊嘲讽地想。

项岚看他陷入沉默，试图挑起新话题：“你很讨厌别人进你家吗？”

萧渊彻底不理他了。

项岚继续东拉西扯，没得到回应，最后只好闭嘴。看把你狂的，项岚愤愤的。

项岚将萧渊带去了“天虞”，大都最昂贵的奢华会所。

首次核战后，及时行乐理念喧嚣尘上。富人们不再遵循夜间行乐的习惯，而是随心所欲，有可能从早到晚地聚众玩耍，有时连谈生意都在玩乐中进行。

天虞为这个目的而生。它的外观低调内敛，不算起眼。简简单单的四层楼，刻意使用了方砖做外立面，看上去很复古、很讲究。制作成深褐色瓦片状的高性能太阳能接收器放置在楼顶天台，以搭配整栋楼的视觉感受。

诺大的会所分为四层，首层豪气的全部用来迎宾，第二层是最高档的音乐厅和古代戏剧厅。第三层由现今最前沿的娱乐视听科技打造，提供上天入海、纵横万年的模拟现实体验。最高一层需要换领筹码才能通行。

当然，以上所有项目，全程提供美食美酒的陪伴，

还设有一个使用真正种植烟叶的雪茄吧。

多少年过去了，说起人类的享受，还是声色犬马。

项岚向会所的保安出示工作证件。在大都，维安部和ITMA的证件样式在每个营业场所都留有参考样本，畅通无阻。

不过项岚没有走进去消费的想法，即使他收入不菲，这种场所还是能轻易耗掉他整月工资。

天虞的首层以宝石蓝和金色为主，大块大块的玻璃被切割成富有现代和科技感的几何形状，分割了大厅的空间。金色的巨型吊灯从天花板旋转而下，与同样颜色的前台交相辉映。电梯间、带扶手的旋转楼梯则使用了无数玻璃和树叶形状的皮革片用作装饰。

大厅尽头，一匹足有三层楼高的黑灰色独角兽浮现于墙壁之上。它双眼怒张，左前蹄抬得高高的，向前踢出，似乎下一秒就会挟裹着雷霆之势跃至客人的面前。

项岚和萧渊并肩站在会所大厅的角落里，离人流很远，但他俩还是吸引了大量的注视、回头注视、走近注视和试图搭讪。

不过绝大部份靠近的人没开口就离去了，萧渊的眼神冷得像冰，带着居高临下的不屑，实在不像能被搭讪的主。

项岚离他很近，被圈在了萧渊的眼神领地之内。

20分钟后，萧渊有些不耐烦了，“我在等什么？”

项岚转身看着他，促狭地突然发问，“刚才一共进去多少人？”

“62个”，萧渊立刻回答，“男性49，女性13。向我们走来的人有19个，其中男性16人，女性3人。开口说话的仅有2人，男性。”

“哦，”项岚挺没趣，或许ITMA的员工在外面傻站着的时候统一喜欢数人头。

“如果加上出去的17个，共79人。如果你还要加上他们内部的工作人员，刚好90个。”萧渊补充道，“你想说什么？”

项岚完败，只好重整旗鼓，使出杀手锏，“这90人里，有多少人非法植入了女娲？”

萧渊果然卡壳了，“不知道”，他干脆地回答。

项岚扳回一城，“16个，但是16个里面只有一个人把女娲用在了器官再生上，应该是肾脏。其余15个，你猜用在了哪儿？”

“脸上？”萧渊的反应非常快。

“差不多！”项岚赞许地点头，他脑子转速飞快啊。“新型美容。你受得了吗？人都不够救呢，远远不够对不对？结果这么多人把女娲拿来做美容了，像以前的玻尿酸一样，往脸上打。据说效果还不错呢。”

萧渊不动声色地咬了咬牙，“之前没有，什么时候开始的？”

“就是你不在的这三年内喽”，项岚幸灾乐祸地瞅着萧渊，假装惋惜地用力摇了摇头，“市场就堕落咯。冻龄护肤的、消除皱纹的、增大胸肌的、加强那什么部位的，服务种类多得不得了”。

“哪个组织在做这样的事？”

“虎蛟帮吧，但我们手上没有证据。我刚加入ITMA半年，对虎蛟帮的调查还没有实质进展”。

“官方的女娲流失量这几年是怎么个情况？”萧渊的问题从需求端转向了供给端。

“这是个好问题！但是答案不好哦：流失量越来越大。我们对使用女娲的人还能抓一抓、查一查，对官方的流失渠道，哈哈，反正我过来以后，领导们还没指示我下功夫呢”。

“现在连武器都用上了，”萧渊像在自言自语。

“嗯，我昨天才遇上这种东西，之前没听说过。”项岚决定再往前推萧渊一把。他收起了笑容，转身面对萧渊，正视萧渊的眼睛，神情变得严肃：“所以你看，事情又复杂、又危险，以后恐怕只会更危险。我知道你休息了三年，离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很远了。可是如果你回来的话，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可能会因为你，变得好一些。哪怕只是好一点点，我都会跟你一起，为了这样的目标战斗”。

萧渊也看着项岚的眼睛，他在这个大男孩的眼里看到了久违的赤诚。

萧渊见过各种眼神，算计的、躲闪的、恐惧的、渴求的、憎恶的、欢喜的、满意的。但他很少见到这么清澈和真诚的眼神出现在一个成年人脸上，尤其是这个成年人经常在生死边缘打滚，每天都要应对凶险的尔虞我诈。

萧渊没接话，问了个题外话，“你怎么看见的？据我所知，女娲只能用专属仪器扫描”。

项岚微笑了，“用眼睛看呀，萧渊，这就是我的超能力”。接着项岚眯起双眼，对着萧渊，上上下下肆无忌惮地扫荡了一遍。

萧渊忍耐着这长时间的“视觉侵犯”，一时找不到制止他的理由。转身走开或者出言喝斥都显得自己太没有底气太小气了。同时他还要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生气，他跟自己说，也不要…害臊。

项岚码准了好胜之人的心态，果不其然，此人正在硬撑。项岚心中乐开了花，尤其当他看到，那个像雕塑一样毫无表情、完全冷静的美男子，两只耳朵的上端悄悄红了起来的时候。

萧渊默默地走出天虞，外面的天气略发黄，今天的风沙有些大。街上人来人往，表情各异，各自奔赴着迥然不同的人生。

他走向天虞的大门一侧，把自己隐藏在楼宇投下的阴影之中，习惯性地抱起双臂，似乎可以做决定了？

项岚看得出来萧渊在想心思，他乖乖地跟着萧渊走出来，一声不响地站到距离他四五步远的地方。项岚深深呼吸了一口空气，啊咦，今天的空气质量实在不怎么样。

我的目标是做成事，萧渊的确正在思考，所有决定都为达成目标服务。目前来看，回归ITMA更有利于目标的实现，而回归之后的种种意料之中的麻烦，是我要面对和处理的。或许，这些麻烦比我置身ITMA之外所面对的困难更容易处理些。

女娲的流失和非法使用的情况，严重到了荒谬的地步。身为公职人员，逃避不可取。躬身入场、置身事内，努力改变现状，才是正确的。

项岚这个人，作为同事，还算不错，至少看得出来他发自内心地想做事、做正确的事。那些老同事们，很久没有联系过。回想起来，他们中的不少人，都是努力和认真的。

就这样吧。萧渊转头寻找了一下项岚的位置。

项岚本来就是貌似游手好闲，实则偷偷关注萧渊的状态。他立刻接收到了萧渊的眼神，几步就走到了萧渊的面前。

“我决定回来”。

项岚心花怒放，马上伸出热情的迎接之手，“欢迎回来！”

萧渊犹豫了一下，只好也伸出一只不太情愿的手，还没完全伸展开，就被项岚一把握住，大力摇动。这人怎么开心成这样？对工作真的很有热情很有干劲啊，那个，他笑得都能看见二十四颗牙了。

项岚无法控制自己咧开的嘴，你看你拽得像国王一样，一口一个不可以、忍得了，还不是被我一计又一计地给算计回来了？人家说你是ITMA最优秀的员工哎，就被我这样牛刀小试地搞回来了，你说我是不是比你还优秀？呀哈哈哈。

萧渊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对于任何一种工作相关的握手而言，这次的握手时间都漫长得不合理。而且项岚还加上了他的左手，两只手捂着自己的一只手，一直摇。

项岚压根没注意到萧渊的抗拒，他沉浸在内心自我夸奖的海洋中。

两秒后，萧渊冰冷的声音响起：“撒手！”

“哦，哦哦哦”。

萧渊终于成功将右手解救回家，克制了自己观察那只手的念头。将手插进裤子侧兜的同时，顺手在里衬上擦了擦…同事算是个不差的同事，有点不太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