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渊的黑直长发变成了乱糟糟的稀疏黄色短发，东一缕西一撮。
他的脸看上去比他的真实年龄大了二十岁，当然，那也不再是萧渊的脸。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饱经风霜、挂满愁苦的老年男人的脸。
他身上的衣服也跟平时大不一样，裁剪粗糙的棕色仿皮质风衣上不仅有几个破洞，还沾了很多泥土。他戴着一顶同样破旧不堪、脏兮兮的白色棒球帽，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帽檐的边缘抽着丝，沾染着不明来源的褐色污渍。
唯一能暴露出萧渊本来面目的，只剩下他的双眼了，依旧黑白分明、清澈明亮。不过依靠帽子的遮挡，唯一的漏洞也被填补上了。
萧渊故意驼着背，摇摇晃晃地走到车旁，熟悉一下新的角色。还可以。
坐进车，他要去贫民窟。
在路上，萧渊几次瞥见自己衣袖上的泥巴，悉悉索索地往座位上掉着渣儿。他硬扛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把手伸到面具里面，狠狠挠了几下脖颈。
好痒。没办法，熬吧。
从萧渊家驱车至贫民窟，约一个小时。但萧渊离得老远就下了车，一路步行。越走越符合他的外形，待得走到目的地，他与贫民窟的环境已融为一体。
看上去，萧渊就像是在这里生活了半辈子的人。
他记得曹云贵的住址。找了一会儿，萧渊已站在目标住所的对面。
一座用废弃金属板材、厚纸板、钢管搭建起来的二层小房子，歪歪扭扭地站在一个还算缓的斜坡中央，像是突然从地里长出来的。屋子每层至少有三个房间，现在时间还早，很多人尚未出门打工。
萧渊找了堵墙，在角落里坐下来，晒着太阳，发着呆。
他的棒球帽压得低低的，遮挡着他观察对面房子的眼神。
半小时后，曹云贵打开二层最左侧的房门，走了出来。
他比照片上显得更为苍老，当然，顾丰明传来的照片是他退休前在单位的留档，几年前的旧照片了。
他站在门外，仰头看了看天，似乎被阳光刺激到了鼻腔，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他抬起右手捏了捏鼻子，顺手在栏杆上擦了两下。从曹云贵的衣着来看，平时的生活肯定谈不上宽裕，不过也不至于贫苦。
赵文每月打给这个人的钱，是曹云贵退休金的十几倍，持续了一年多。有这笔钱，至少能好好过个几年吧？
曹云贵发了会儿呆，顺着侧边的楼梯走下，走出小房子，他摇摇摆摆地走向路边一个米黄色的平房。
贫民窟里没有私人厕所，所有人都去公共卫生间。贫民窟的地下，住满了人。
地底下居住的人，头上就顶着几万人的公共厕所。
约十分钟后，曹云贵慢腾腾地从厕所里走出来，边抓挠自己的腰部边东张西望。他的眼神扫过靠着墙瘫坐在地的萧渊，就像扫过空气。贫民窟里这样呆着的人太多了，不会引起任何关注。
他走回自己的房间，一把将门关上。
萧渊等待着，继续观察。
出门打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陆陆续续向不同方向走去。
曹云贵楼下，一个房间里的男人拖了张椅子出来，抵住自家的房门。他回身从椅子上拿起一个电子头盔，熟门熟路地套在脑袋上。
他往后一靠，晒着太阳，像入了定。“脑民”，他贡献出自己的大脑算力，百无聊赖地坐上大半天，换取今日份的口粮钱。
曹云贵的家门一直紧闭。
上午十点多，萧渊的传输器在口袋里微微震动。他接通，项岚的声音传来，“你在哪里哟？”
真是不好回答的问题。萧渊编瞎话：“在车里，正准备去单位”。
谎话编得不咋地。ITMA配备的车，隔音效果很好。萧渊平时不听音乐，车内应该非常安静，掉根针搞不好都能听见。
而他现在坐在室外，风声人声走路声，声声入耳。
项岚疑惑了：“你开车还是车开你？听上去像是你在举着车走。”
一个谎言总会引发无数个谎言，屡试不爽。萧渊继续编：“刚才饿了，去买了吃的，正在走回去。”
“你也会饿？”
萧渊终于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每次都要老老实实应对项岚的查岗啊？明明有大把理由不理他的询问对吧？于是萧渊试图夺回话语上的掌控权：“打电话来，要干嘛？”
“火气有些大哦，小可爱。我现在去东区分部啊，看看青皮今天什么状况。出来之前，你还没到单位呢，就告诉你一下”，好在项岚也并未在查岗上纠缠。
“好吧，我一会儿也过去”，萧渊放缓了语气。
“嗯嗯，那我挂啦，你快把车放下吧别举着了”，项岚一说完，飞快地挂断了，阻止萧渊可能的反击。
项岚多虑了，萧渊对于这样的挑衅向来没什么还嘴之力。
十一点刚过，曹云贵又打开了屋门，端着个喝水的金属杯子，倚着栏杆，张大了嘴打呵欠。打完了哈欠又觉得喉咙痒，咳嗽两下，“呸”一声吐了口痰。正落在楼下那位“脑民”支棱着的大脚丫子上。
曹云贵吓得一缩脖子，没敢多待，立刻回屋，又把房门关上了。
楼下那位没有觉察，依旧沉默地、勤勤恳恳地贡献着自己的大脑。
萧渊看见了全程。
这样一个无所事事的老头，会是卧底吗？赵文已惨死，如果曹云贵是他单线联系的卧底，还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吗？
如果曹云贵不是卧底，为什么赵文会给他钱？那钱对于赵文来说，都属于重大开支。
曹云贵，你到底是谁？
看来这个人，需要观察几天再说。
萧渊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要处理的事情很多，项岚刚才都打电话来查岗，不是，来讨论工作了。
萧渊操作传输器，打出一个电话，对方立刻接通。
“我需要盯一个人，盯他几天，把他每天都干了什么、见了谁，告诉我”。萧渊张嘴就说事，没一点过渡。
对方答应了。
接着萧渊把曹云贵的住址说了，发送照片、挂断电话。
萧渊又步行了接近半小时，回到自己车内。
车子自动往东区分部开去，萧渊则在后座忙着卸下面具、更换全套衣服。他把换下的衣物团进事先备好的袋子里，塞到座位底下。
分部门口，萧渊在玻璃幕墙的映射中端详了下自己。收拾妥当，没问题。
分部二楼的办公室里，项岚正坐着想主意。看见萧渊进来，他笑了。
萧渊刚在他对面坐下，项岚忽然耸了耸鼻子，“你身上怎么有泥巴味儿？”他不解地盯着萧渊，站起身凑近萧渊又闻了几下，“真的有”，他下了结论。
萧渊？泥巴味儿？他应该有些洁癖的吧？他身上从来都是淡淡的薄荷味儿，估计是他常用的洗发水。怎么会有泥土的味道呢？
萧渊惊住了，这是一只小狗吧？怎么能闻得出来的呢？全套衣服都换过了，鞋都换了。做个人吧项岚！这要编什么瞎话？
看萧渊不说话，项岚脑子飞快地一转，“哈，萧大爷，你不会是摔了一跤吧？”他聪明地猜测着。
合理，然丢人，但还有更好的理由吗？项岚自己想出来的理由，他自己最能相信。萧渊只能咬着牙，点点头。
“哇，我们的联谊赛上的速度之王啊，跨栏像只小鹿一样的萧大爷，摔了一跤？哎不要紧吧？有没有摔到哪里？”项岚笑着问，但马上转入了关心的情绪之中。
萧渊继续咬着牙，摇摇头。
“哎不对呀，你的衣服很干净啊，你怎么摔的啊？”细致入微的项岚又狐疑起来。
萧渊哀求地看着项岚，是啊为什么呢，我编不出来了，项岚啊！
“哦！我明白了，难怪你喜欢随身携带换的衣服，你一定是在车上偷偷换了，我猜得对不对？”项岚得出答案。
猜对一半，当你全对。萧渊赶紧点头。
“嗯，走路小心嘛，不要看传输器阅读器，你看，摔跤了多疼啊”，项岚安慰着萧渊。
在萧渊一言未发的情况下，项岚完成了整件事情在想象中的逻辑自洽。
萧渊顺过一口气来，赶紧往工作上扯，“今天过来，因为青皮？”
“对啊”，项岚点头，“你没来之前，我在监控室观察他一个多小时了。”
“怎么样？”
“怎么样要看对谁说。对他自己来说，他好得很，自在得很。一会儿要吃的一会儿要喝的，在单人间里遛了遛弯，花了20分钟研究自己的伤口，然后又打盹儿去了。对于我们来说，这块滚刀肉不好整，心态简直不要太好”，项岚叹着气。
青皮比预期的要难啃得多，柴米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态度嚣张，底气足得恨不能可以在关押间里常住下去。
萧渊欣长的手指轻轻叩击自己的太阳穴，不想在这人身上耗费太多时间，这个人并不值得这么多的投入。
项岚托着下巴看了他两分钟，然后他站起来，试探地对萧渊说，“要不，放？”
与其扣着这个亡命徒，每天好吃好喝地供着，什么信息都掏不出来，单纯耽误时间。不如放了他、跟着他，青皮总得见别的人，干别的事。萧渊同意项岚的建议，赞同地点头，“放。”
“我去跟武主管报备一下吧？”项岚征询萧渊的意见。
萧渊稍犹豫了一秒钟，“先不要，”我不相信武清远，这话不能说，“他的风格偏谨慎，我担心节外生枝“，萧渊找了个理由。
抓捕或释放嫌疑人，属于执行组组长的权限范围内。按项岚之前的工作习惯，他会先打个招呼。但既然现在萧渊不这么想，项岚也不再坚持自己的习惯。
项岚同意了。
项岚把凌为生和彭凯叫到东区分部，面授机宜。
随后又联系侯文进，拜托他安排同事，准备好无人机，要跟踪青皮这个重要的嫌疑人。
准备工作完成，只待时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