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渊到家有会儿了,没有洗漱休息。
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的金属椅子上,腰背挺得笔直,两道浓眉皱得紧紧的,用力地抿着嘴。
项欣然在酒局上的切身体会,彻底将萧渊推至悬崖的边缘。
萧渊早知那悬崖的存在,横亘在他的心里、在他与项岚之间。
有过多少时刻?想对项岚说的话,临到嘴边又强行吞下。想拥抱项岚的双臂,未及提起却藏到身后。
项欣然说起的“坦诚”,项岚有多重视,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当时项岚特意找上门来,跟自己沟通的不就是这两个字吗?
萧渊想起,项岚那时就坐在对面,笑着,问自己,“你坦诚吗?”
萧渊向旁边看去,客厅的角落里,去往地下室的通道就在那儿。
项岚来过几次了,敢带他下去吗?以项岚拥有的能力,最底那层,在他的眼中会是个什么景象?工作台上数个培养皿、密封盒、地上、墙壁上,都装着女娲,都残留了微量的女娲。
他会看见什么?一片红光?全是罪恶!能判几次死刑呢?不比李携元少。
地下室墙边那一排超级计算机,自己的工资要挣多少年才买得起一台?一组呢?一排呢?你的钱从哪里来的?项岚会这么问吧?我该如何回答?因为大都市的第二大非法组织由我控制,我指挥他们非法经营女娲,用不法收入买来的超级计算机?
工作台下左边的抽屉里,藏着十几个传输器,型号齐全,什么牌子的都有。右边的抽屉里存放着几套仿真面具和衣服。项岚,如果我告诉你,这些都是工作需要,你信吗?一个身经百战的维安部和ITMA精英,你愿意相信我拙劣的谎言吗?
你看,我骗不了你,我是个“黑执法”。
与童少白、武清远、李携元、凌为生、维安部治安管理局的李处长一样,我也勾结非法组织,收取了大量非法得来的金钱。
我还徇私舞弊,放走嫌疑人、包庇伏羲。
你还会认为,我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吗?
萧渊的心颤抖着,嘴唇依旧咬得死死的。美好、纯净、勇敢的项岚,如果我把这一切“坦诚”地告诉你,你的世界都会颠覆吧?
所以我不敢说。我过去不敢说、现在不敢说、将来更不敢。
欺骗你的时间越长,我的罪孽就越深重。我早已错过对你坦诚的机会,再没有合适的时点,能让我开口。
我是不是应该顺从自己的心,听任自己对你的感情一步步加深,我是不是就该不顾这一切,就要跟你在一起?
然后呢?然后,我们将面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无休止的欺骗和谎言。我将不得不用一百个谎言来编织一个合理的借口,直到敏锐的你不愿再欺骗自己,拆穿我为止。
到那个时候,我该如何面对你?像你的父亲一样,突然彻底消失?留你一个人,在自我怀疑、责问和痛苦中辗转挣扎,像你妈妈一样用去半生时间,试图愈合这个伤痕?
我怎么能?
要不然,我现在就告诉你吧?全部的全部,毫无保留。
然后,项岚,你选择吧。你可以:举报我或是加入我。
前者万箭穿心,后者扭曲你自己的信仰和价值观。无论你如何选择,你都将不再是从前那个项岚。
那个见过世间百般残暴和丑恶,却依然维持一颗阳光灿烂之心、笑起来像孩子一样毫无保留的项岚。
那个项岚将永远死去,因为你从未被最亲近的人背叛过,而这样的经历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内心。
为了满足你我之间的情感,所以我亲手杀死那个我深深喜爱的项岚。
我怎么能?
绝路。
萧渊松开咬出血来的嘴唇,惨然一笑。
你今天才知道这是个死局吗?
不,你早就知道。萧渊狠狠地质问自己。你早就知道,所以你退缩、犹疑、躲避。
但又在更多的时候,你控制不了自己的心,任由感情主导你的理智,所以你拥抱、述说、表达你的占有欲。
没有比你更差劲的人。
萧渊站起身,拉开大门,走了出去。他现在极度讨厌自己、无比思念项岚。
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来排解心中排山倒海般的情绪,信步走出去了,才意识到,他想看看那朵小花儿。那朵他抱着项岚时指给他看的、昨天项岚也特意跑来打招呼的那朵小花儿。
不在了。
原本那朵小花儿摇曳生根的地方,现如今只余一片荒土。花朵儿已消失,看不到一丝一毫存在过的痕迹。
萧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他跪在地上,试着扒开表面的一些土。不见根茎或残叶,就像那花儿是他脑海中的空想、回忆里的虚幻。
萧渊不甘心,又往土里抓了两把,还是没有。他急了,动作变得更快,幅度也越来越大。
很快,他用双手刨出了一个小坑,坑边胡乱堆着他刨出的土壤。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手指甲里嵌满污泥,原本白皙的双手变得面目全非。他的额头上甚至开始滴落汗水。
真的不在了。
在这个瞬间,萧渊忽然冒出一个离经叛道的念头。
不要了。过去所有的努力、现在的事情;信仰和理性、拼搏和目标,全都不要了。彻底决裂,完全丢弃。
只要项岚。
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我们走吧?
离开大都,甚至离开这个国家。一切重新开始。
私奔呀?
萧渊颓丧地坐在地上,停止了无意义的挖掘。
把项岚当成没有人格和自我的人,引诱他私奔吗?逼他离开热爱的事业和母亲、熟悉的土地和朋友,就因为我对他有感情吗?
换一个新的地方,然后毁了他。
萧渊,你可真无耻。
萧渊抱着双腿,坐在乱七八糟的泥地上,脑袋搁在膝盖中间。
这是项岚的坐姿。
过了很久,萧渊终于站起身。注定又是个一个不眠夜。
不过没关系。
他已想清楚了。
转天到了周末,也是萧渊归队以来,首个目前看来没什么事必须要处理的周末。
项岚认为这是天意。
凌晨项欣然离开之后,他兴奋地想了一个多钟头才睡着。关于送小可爱一件礼物,他以前就琢磨过很多次,有样东西非常合适,还好早有预备。
睡到上午起来,项岚兴冲冲地坐上车出去,等了好几个小时才如愿买到手。
本想直奔萧渊家,看看时间已到下午4、5点,到他家还得一个多小时。
项岚想着,把礼物送给萧渊,表白成功—当然会成功的啦—请萧渊出去吃大餐。再看场电影什么的,再然后他有个特别的去处,想邀请萧渊一起去坐会儿。最后绅士地亲自把萧渊送回家。
完美。
安排得满满的,今天时间上有些来不及了。项岚按耐住自己迫切的心情,打算回家好好想想,该怎么表白。总不能直筒筒地说,萧渊,我喜欢你,跟我在一起吧?
一整天,萧渊都没有联系项岚。项岚倒是不以为意,本来小可爱就不习惯主动打电话给自己,多半还得自己主动。
嗯,妈妈是过来人,她说得没错,自己太被动了。小可爱内向,自己外向,哪儿有外向的人等着内向的人主动表白的道理?
到得深夜,项岚比头天晚上还兴奋。一想到十几个小时后,萧渊就是自己的男朋友了,开心得不行。长这么大都没这么开心过。
那晚,项岚在梦中都是笑着的。
上午十一点多,萧渊家的门响起了奇怪的敲击声,闷闷的,响两声,停一下,又响一声。
萧渊在开门前,就猜到是项岚。其实不难猜,除了项岚以外,没人会上他的门。
萧渊深吸了口气,打开大门,迎面被塞进来的一个大包裹撞了个满怀。
他被动地抱着那个软软的大东西,再一看,项岚也抱着个同样的大包裹。萧渊明白了,刚才项岚一定用脚踢门来着。
项岚呼哧呼哧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客厅的空地上,招呼萧渊也放过来。
“你怎么来了?”萧渊的问话甫一出口,立刻意识到,自己在内心已构筑起了一道篱笆,想把项岚挡在外头。
项岚也觉得奇怪,“小可爱,脑回路清奇,难道不该问,这两个大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萧渊依言,换成正常问题。他提醒自己,项岚还是同事,以后也是。请拿出正常的相处态度来。
“马上你就知道了。”项岚卖关子,他看了看萧渊,“哎?你今天不开心哪?”
为什么他把握我的情绪这么准确?“没有。”
项岚端详着萧渊,怎么回事?小可爱今天的情绪不对啊。是不是在怪我昨天没有联系他?那没关系的哟,我去给你买礼物了呀。“你拆吧?”他拍了拍地上的两个大包裹,“拆了就知道。估计你猜不出来,你的生活情趣比较苍白,哈哈。”
萧渊不说话。他昨天做了整整一天的心理建设,下定决心要截断与项岚之间的情感发展。
简简单单的,以后就只是同事关系了。
下决心不算难,可一旦面对项岚,他很快就意识到,怎么做,是最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