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夏天虽说没有南方的闷热潮湿，但是三伏天的烈日也是很难挨，有权有势的人家能用得起电风扇，普通人只能拼命地扇着扇子。
正午时分，商业街上行走的路人很少，店铺里更是寥寥无几，石怀仁闲来无事就在后厂熬药，两个徒弟则坐在门口通风处纳凉。
不一会儿，门口路过一个身着粉色旗袍的女子，两个徒弟的视线一直跟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准备等她走过去偷偷讨论一下姑娘的美貌，就看见旗袍女子倒在了地上。
“师父！有人晕倒了！”
石怀仁听闻连忙出来。
“小五，小六，快把她扶进来，外面太晒了。”
两个徒弟把人抬了进来放在椅子上，石怀仁号过脉后，让小五拿了一颗藿香正气丸，搓成小丸一颗一颗地用水顺下去，小六在旁边扇着扇子给她降温。
过了半个小时，姑娘慢慢地睁开眼，随后立即紧张地起身，然而身体还很虚弱，又跌坐了回去。
“你醒了？”
小六第一个发现，走到她面前，准备给她号脉，刚碰到手腕，姑娘像触电了一般紧张地缩了回去。
“你家在哪儿？叫你家人来接你吧。”
“你怎么大中午的出门啊，这么热的天，很容易中暑的。”
“你怎么不说话啊？”
“你不会是哑巴吧？”
小五和小六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旗袍姑娘就是不说话，一直低着头，最后猛地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挪着小碎步逃跑了。
“真奇怪，救了她也不说声谢谢就走，长得好看也不能这么没礼貌啊。”小五生气地抱怨。
“说不定她真的是个哑巴呢。”小六安慰他。
“你们俩，在那嘟囔什么呢。救人是医生的职责，不能老想着图回报。她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难处，你们又何必追究。”
师父训话了一番，两个人都老实了。
过了几天，两辆黑色的小轿车停在药铺门口，第一辆车上下来两男两女，后面的车上下来四个保镖护在左右。
走在最前面的男人西装革履，人中处留着一撮胡子，两个女人穿着和服，踩着碎步紧跟其后，最后的男人点头哈腰，将三人请进门。
一眼便知是日本人。
四人进到药铺，保镖便在门外守候，不让其他人进来。
小五小六被这阵仗吓坏了，躲在师父身后不敢动。
“请问各位是来看病的吗？”
日本男人转头看向身后，年轻的女子点了点头，日本男人又对身旁的男人说话，那人便开始翻译。
“这是日本使馆的藤原先生，还有他的妻子和女儿，今天来这里，是因为你们之前救了小姐的命，所以特来表示感谢。”
小五小六探出脑袋看了看，突然惊呼：“啊，旗袍姑娘！”
旗袍换成和服，脸上扑着一层厚厚的白色脂粉，不仔细辨认还真认不出是同一个人。
“你那天不是穿旗袍吗？我还以为你是个中国人呢。”
翻译解释道：“那天小姐偷偷溜跑出去玩，觉得自己的和服太显眼，就买了一套旗袍穿上，结果后来迷路了，走了好久都找不到家，还中暑了，幸亏你们救了她。”
年轻女子鞠了一躬，身旁的母亲也跟着鞠躬。
石怀仁礼貌地回答：“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藤原又跟翻译说了几句，翻译说：“敢问大夫姓名？”
“石怀仁。”
“石大夫，是这样的，我们藤原先生呢，对这个中医啊，很感兴趣。他听说你是北平有名的大夫，所以他想邀请你去府上工作，做他们家的私人医生。”
石怀仁收回了刚才的礼貌，黑着脸说：“不好意思，我不给任何人当私人医生。我是开药铺的，想看病可以来这里找我。”
翻译跟藤原互相耳语了一会儿，翻译清了清嗓：“石大夫，藤原先生问你这个药铺每年的收益是多少，他出双倍。”
“你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仁和善给人看病从来不为了挣钱，所以你出几倍都没用。”
“石大夫，我刚才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清，藤原先生是使馆的外交官，是咱北平政府都不敢得罪的大人物，能给藤原先生工作，保你这辈子吃穿不愁，人家看得上你，你不要不识抬举。要是把藤原先生惹生气了，后果你可承担不起。”
“他是谁我不管，我只知道他是日本人。东北都快被日本人抢光了，他还想在这横行霸道，让我们为他们服务？做梦！”
藤原问翻译他说了什么，翻译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地说完。
藤原听完，皱起了眉头。
翻译偷偷地擦了一下额头的汗。
藤原上前一步，嘟囔了一句，翻译也紧跟一步：“藤原先生说，让你考虑一下，他还会再来。”
“你告诉他不用来了，这里不欢迎他。”
石怀仁一挥手，小五和小六冲上去推着他们往外赶。
四个人悻悻地出门，石怀仁也跟了出来，举起一张纸往窗户上一贴，纸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日本人禁止入内」
藤原坐上车，生气地摔响了车门。
小五和小六站在门口带头骂“日本鬼子！”“走狗！”，门外围观的群众也跟着起哄，小汽车艰难地逃出了商业街。
石怀仁看着这俩徒弟，宠溺地笑了。
兄弟俩是他在大街上捡回来的，当时两个人衣不蔽体，一个穿着露脚趾的草鞋，另一个穿着布片拼成的裤子，每一片都用绳子串着挂在腰间。
他给两个孩子买了饭和衣服，聊天间知道他们也是从山东过来的，在家里排行第五和第六，家里孩子太多了，实在养不起，只能出来乞讨。
看在老乡的份上，石怀仁又给他们找了间旅店，交了三天的房钱。
结果三天后，两个孩子找上了门，跪在药铺门口求他收留，他也不忍心赶他们走，就决定收他们为徒。其实大的也就十五六的年纪，小的跟铁柱差不多大，两个人没什么天赋，但是好在勤快听话，石怀仁也不着急教会他们看病，想着日子还长，慢慢来。
不过他们俩还是顶点用处，偶尔石怀仁不在，来人看病的，他们都会帮忙登记，等他回来了，两个人会主动去病人家里通知。
这次，石怀仁要去一趟外地给人看病，一去就得半个月，两个兄弟跟师父保证把药铺看好。
石怀仁倒是不担心这个，他担心阿序知道了会不高兴，因为马上就是阿序的生日，本来答应他到时候休息一天陪他过生日的，结果现在要出门，不知道能不能回来。
“阿序，我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明天得去趟外地，有个熟人的亲戚生病了，点名要请我去看，我也不好推辞。”
“去呗，很远吗？要多久啊？”
“半个月。”
石怀序顿了一下，“哦”了一声。
“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情又要失约了。”
石怀序转过身，露出灿烂的微笑：“没关系，救人要紧。一个生日而已，过不过都一样。”
石怀仁捏了一把他的脸蛋，“那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回来给你买。”
石怀序摇摇头，“我什么都不缺，你平安回来就行了。”
石怀序的担心并不无道理，去年日本人攻下了奉天，紧接着整个东北领地都被占领了，有消息说他们接下来准备攻打北平，所以现在城里人心惶惶。
石怀仁走了几天，他就担心了几天，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安稳。
这天夜里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大门的声音，随后院里传来脚步声，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从枕头底下摸出龙鳞，拔出刀鞘，爬起来躲在房门后面。
脚步声停在了门前，他做好备战状态，如果外面的人敢硬闯，他就跟他拼命。
“咚咚”
门外传来浅浅的敲门声。
“什么人！”石怀序吼道。
“我。”
顺着门缝传来熟悉的声音，石怀序赶紧打开门。
“哥，你怎么回来了！”
石怀序激动地扑上去，石怀仁往后躲了一下。
“刀先放下。”
石怀序笑着拉开灯，走回枕头边取刀鞘，下一秒就被石怀仁抱在怀里。
“好久没见这把刀了。自己睡觉害怕吗？”
“不怕，就是习惯了，以前自己睡的时候有它陪着就踏实，”石怀序转过身，“你还没说呢，怎么提前回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因为想你了。”
石怀序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他埋着头像一只小猫一样使劲往怀里钻，紧紧地贴在男人身上。
“生日快乐，阿序。”
小猫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爱意。
“谢谢。”
“给你的礼物。”
石怀仁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木盒子，上面的雕花精致细腻，一看就是上乘货。
他打开盒子，眼前一亮，黄色锦缎里躺着一支毛笔，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对着灯细细地瞧。
“紫颖？这黑子肩架整齐，长且透亮，我好久没见这么漂亮的上等货了。你在哪买到的？”
“我去湖州买的。”
“你不是去南京吗？”
“你前段时间不是说笔坏了想换一支嘛，我去戴月轩问了，最近外面打仗，原材料运不进来，他们也做不出好笔。正好这次出去给人看病，就去湖州逛了逛。”
“我说怎么去一趟要那么久，原来是偷偷跑去买这个了。”
他宝贝似的抚摸着笔杆，突然摸到上方的字。
「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笔庄的师傅说能刻字，我就让他刻了这个。”
石怀序小心翼翼地把笔收起来，靠近石怀仁送上一吻，被他有力的大手按住，还以温柔又强势的回应。
虽然在外面都是有意保持距离，但是私下里石怀仁却学会了表达爱意的方式，这种炙热的情感是石怀序从来都无法拒绝的。
他迷失在这激情荡漾的夜晚，将压抑了很多年的情绪尽情释放，全然不顾会不会被别人听见。
自从铁柱上小学，他们就跟铁柱分房睡了，虽然是两个房子，但毕竟在一个院，所以他平时还是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今夜他不是小叔，不是弟弟，他是沐浴爱河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