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阡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尸体：“上报总部，申请后备资源，开启全体二级审查。”

说完，全场凝固静默，他不顾身后的人脸色有多僵硬，迈步便往电梯井走去。

柯林小跑着追上来，沉默地缀在陆阡身后回到电梯井，手动扳下拉杆，看着电梯运转状态立刻变为绿灯的使用中。

走廊的材质是浅色的防爆钢板，在头顶日常白炽灯下反射金属的冷光，在电梯两侧的墙壁分别用红漆写下标语。

左边是：服从及理智。

右边是：为了全人类。

柯林落后陆阡半个身位，等待电梯运行的这几秒怎么这么漫长，他都快把“服从理智”盯出花来了。

突然，陆阡开口：“你有笔吗？”

“啊？”柯林傻傻的。

“什么笔都可以，蜡笔或是铅笔，或者其他不违规可以带到内城的东西。”

柯林一脸茫然，木然地把胸口处的圆珠笔抽出来，递给了典狱长。

“谢谢。”

陆阡道谢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是幻觉，下一秒典狱长就踏步走进电梯里，柯林还在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因为紧接着就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没有进入内城的权利，不得进入电梯。”

门缓缓合上，左右两边的血红标语终于连接成一句完整的话。内城是在比外城更深的深海里，下坠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产生失重感，陆阡站在电梯中间，等待这长久的失重感终于到头。

电梯门打开，陆阡走出去。

一踏出就看见两步远的地方堆叠着两具尸体，嘴唇乌紫，穿着和光头相同的面罩不知道被丢到哪去，露出不正常的僵白。

黑暗的寂静中，这两具尸体呈弓形，脚挨着脚，头挨着头，被人为摆成了一个诡异的爱心。

陆阡：“……”

这个爱心规规矩矩摆在必经之路上，想绕过去都难，陆阡停在四只脚尖前，这时，在他背后，无声地伸出了一条半透明触须。

然后是一条、两条……无数条触须向陆阡的后背方向伸展，它们细小又被无限拉长，由浅蓝渐变至深黑的胶质里隐隐涌动如星光细碎的亮光。

密密麻麻的毒囊尖刺舒展开，越来越靠近，就在尖端即将刺中后背注入这世界上最致命的神经毒素时——

一声枪响。

陆阡回身，对准通道另一端开了一枪。

内外城不允许武器互通，在外城他用的是柯林的配枪，回到内城后终于换回了自己惯用的武器。

银色的Thunder.50稳稳握在手中，无视霸道的后座力，硝烟的味道传来，陆阡动了动，从走廊的另一端提回一层薄薄的水母尸体，把它丢在了爱心中央。

——在不久之前还会微笑和入侵者说你好的蓝发少年，如今也变成了尸体的一员，脱水后躺在正中只剩下了一层薄薄的胶质。

陆阡：“S003，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试图偷袭我。”

同时一个雀跃的声音响起：“你回来啦，陆阡！”

话音刚刚落下，灯光亮起，逐层向外扩散，大概三五秒后整个内城都被点亮，温和的灯光照耀着内城正中央鱼缸一样的场地。

只不过这个鱼缸占地过于大。

整个内城占地接近两万平方米，其中鱼缸就占据一半，在模拟深海压强的舱壁内飘荡着一位和尸体一模一样的蓝发少年，渐变长发像触须一样散开，眼睛是璀璨如天空的浅蓝，温暖而和煦。

他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然而下一瞬，S003唰地一下瞬移到了边缘，隔着不知多厚的玻璃碳，拒不承认：“这怎么能算偷袭呢，陆阡，这明明是我们友好打招呼的方式。”

陆阡根本就不搭理他。

他唤来清道夫机器人，单手提着水母的尸体，防止剧毒的触须蜇伤自己，将它塞到机器人内部，无论是外城的科学家要拿它做实验也好还是当垃圾烧掉也好，都和他没关系。

机器人一边笨拙地拖着尸体，一边滴滴滴“超重！超重啦！”摇摇晃晃地走了。

下一秒，拐角处又出现了一个和舱内一模一样的S003，光脚跑到陆阡身边，想要拉他的手：“你不高兴吗？”

水母模拟了人类的姿态，一颦一笑都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无所谓高不高兴，这种事情在潮汐监狱发生了太多次，”陆阡往侧面躲了一步，审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S003，告诉我，你是不是见过谢伦·盖尔。”

“？”水母茫然，“谁？”

他为什么要从陆阡的口中听到另一个人类的名字。

水母不知道，水母不关心，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眨了眨，倒影着陆阡精致冷漠的侧脸，蠢蠢欲动地想用头发戳戳他。

陆阡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鱼缸里的S003，余光里还有另一个S003盯着他一动不动，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在黑暗里，数万平米的潮汐监狱内城，还有更多的、无数的S003在注视着他。

S003，人类少量捕获的S级异种之一。

异种多是两种不同属的物种基因污染后纠缠在一起，但S003特殊的一点在于，构成他的两种基因来源都是水母，一种是剧毒生物澳大利亚箱形水母，一种是深海幽魅的冥河水母。他同时保留了这两种水母的特性，又在其上架构出更多的能力，比如能使周围人类陷入精神错乱的精神冲击，又或是将水母繁衍的水螅体转换成相对弱小的分/身，所有分/身共享视野和思维。

“谢伦·盖尔博士，男，49岁，金色头发，欧美人种，员工编号GS20004，专攻异种基因污染后的精神改变方向。”陆阡一点一点说出博士的信息，“他说你曾在半夜找过他，说他理解了你。”

“唔？好像有一点点印象。”

头发不自觉地抖了抖，S003恍然：“是有这么回事，我听见了一个人类在梦里呼唤我，于是我走进了他的梦，请他帮我带一颗糖果。”

“……”

只是一颗糖果。

陆阡知道S003是不会说谎的，一颗精神错乱的大脑会吸引异种，早在听见S003声音的时候博士就已经疯了，剩下的无非是疯狂的他在暗地里又跟天启会搭上线了而已。

“陆阡陆阡。”S003水螅体的头发扯皱了典狱长的制服下摆。

另一条长发卷起从尸体上搜刮来的糖果，献宝一样挂在了军服上衣兜里，S003不关心外城的动乱：“看，这是我送你的糖果，你们人类不是都喜欢回礼吗。”

那一颗罪恶的糖果，裹着浅粉色的塑料糖纸，从千里之外的人类都市，跨越洋流和大陆，混杂着鲜血被送到了深海之下。

湛蓝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陆阡：“我想要回礼，陆阡。”

“亲亲，我想要一个亲亲。”

刹那间，内城的新风停止了，黑暗里密密麻麻的视线落在隔着舱壁对视的两人之间，涌动的窒息缠绕在陆阡身上，逼迫他仰起头看着飘在半空居高临下的S003。

“哦，回礼是吧。”

亲亲是不可能亲亲的。

陆大典狱长面无表情地说，将不知何时爬上衣服的触手撕开，水母触须都很脆弱，与本体分离之后迅速脱水变成胶质，再被无处不在的扫地机器人吞到内部。

他把从柯林拿到的圆珠笔塞到S003手里：“你要的东西在这里。”

S003：“……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还能是哪个，你送我糖，我送你笔，等价交换，互不相干。”

“总之就不是这个。”水母说不清，一时之间拿陆阡没办法，气鼓鼓地瞪着他。

都没见他瞪着的这个人类有任何反应！

见陆阡不为所动，触须卷起笔，蹭地一下就滑到看不见的角落，S003顿了顿，他还不习惯思考，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找到笔之于人类的意义，勉强接受了这份礼物，声音还有点委屈：“好吧，笔就笔吧。”

陆阡来这逛一圈的目的就是为了检查异种这里是否有异状，顺便回收那两具入侵者的尸体，见水母这里还活蹦乱跳的，天启会的神还老老实实被关在监狱里。

他收回目光，转身：“没有事的话，我就走了。”

“等等。”水母礼貌地用触须敲了敲玻璃，还卷起一本书，书的封皮画着一个金发的小男孩，“陆阡，再陪我一会。”

“我很忙。”

“陪我才是最重要的，”水母歪歪脑袋，“陆阡，我知道你有个小册子，上面写了你必须用一切手段愉悦我，现在我想要你留下来。”

和一只水母解释什么是审查，什么是无可逆转的疯狂，什么是人类保障与护卫机构，什么是天启会都是没有意义的，甚至最基本的立场都是对立，人类只想从他身上获得彻底杀死异种的方法。

陆阡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玻璃内的类人少年，坚持：“不，我真的很忙。”

“你要去哪？”

陆阡：“接受审查，去外城。”

挺拔削瘦的背影消失在重重门外，静谧中，层层点亮的声控灯又依次熄灭，除了正中央的玻璃碳牢笼以外都陷入了黑暗。

书早就落在了地上，笼中没有水，然而水母的长发像海草一样有律动地摇晃，在末端化成一根根触须，毒液和舒展的刺一起晕开。他看着陆阡的背影渐渐远去，胸口的S-003如血一样刺目。

还是想要一个亲亲，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