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方清梦掀开帷帘,便看见已练完功的顾云宸披着朝霞,负着手笑盈盈地看着她。
“侯爷?”,方清梦不大确定地喊了一声。
顾云宸点点头,“吃完饭带你去个地方”
“好”,她神神秘秘的,方清梦摸不着头脑,只能应了。
照旧是干枯的烧饼,不过今日有一碗羊奶,方清梦觉得太腥,留给顾全了。
“不着急,你慢点吃”,顾云宸双手撑在膝上,身体略微前倾,脸上挂着笑,明亮的双眸望着自己,一闪一闪的。
方清梦嚼着口中无味的烧饼,觉得更怪异了。顾云宸很讨厌她这一副讲究的做作模样,后来虽好了许多,但总不至于回了趟京城后,来了凉州半月,态度就发生了天壤之别的变化。
况且这变化还是发生在她去了匈奴之后。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即便顾云宸不可能害她,也做不出小孩子作弄她的幼稚行为。
“侯爷有喜事?”,方清梦问。
顾云宸想了想,发现了方清梦是女子,这算不算喜事呢?
“应该算”
“匈奴那边有好消息了?”
匈奴那边大军压境,看来已经作好和凉州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了。顾云宸带着新兵夜袭了几次,虚探了一下。
“算也不算”
被顾云宸这样看着,方清梦实在是吃不下去了,她搁下根本就不需要的筷子,“侯爷,我们走吧”
顾云宸看着剩下的半个烧饼。本来就瘦,又不多吃点东西,难怪冬季常常染风寒,人看起来怏怏的,总带着病气。
长此以往怎么得了。
方清梦也看着自己搁在碗里的半个烧饼。边关寒苦,顾云宸又是在凉州吃了几年苦的人,定是看不惯她浪费的。
“侯爷,这饼我留着中午吃”
顾云宸皱了皱眉,盯了那半张饼半晌,最后像做了什么决定之后,痛心疾首地暗下决心,点了点头。
“走吧,先带你去个地方”
顾云宸没让人牵马,那就是不远。
果真不远,就去军营的马厩。
方清梦看向正在吃草的马匹,又转头看了看认真打量战马的顾云宸。
“侯爷,这是……”,方清梦头一遭没猜着顾云宸的想法。
“之前你说,你不会骑马”,在凉州这边不会骑马可不行,万一到时候打起仗来要撤退,兵荒马乱的,伤着了怎么办?
顾云宸现在一想到方清梦当时跟着那些百姓撤退,就一阵后怕。倒不是她不爱百姓,只是想着身为女子、又具有重大利用价值的方清梦被俘虏了,后果有多难以想象。
方清梦闻言却皱了皱眉,她就站在顾云宸身边,还轻轻嗅了一下,她没有喝酒,怎么突然想起来,要教她骑马了。
怪哉怪哉。
难不成从清晨开始的献殷勤,就只是为了教她骑马?
“挑一匹你喜欢的”,顾云宸说。
“我不大会,侯爷替我挑一匹可好?”,既然顾云宸要教她骑马,凉州这地,学会骑马只有利无弊,何乐不为?
顾云宸好似就在等她这句话一般,待方清梦话音落下,她便径直走进马厩,牵了一匹马出来。
她好似提前跟马夫打过招呼,进去牵马时,马夫各司其职,连多余的眼光都没有分给二人。
“这匹,怎么样?”
枣红色的高头大马,膘肥身健,体形匀称,鬃毛整齐,四蹄坚韧有力。
方才过来时顾云宸便一直望着这匹马,想来是提前便选好的。
“看着,是极好的”
顾云宸摸了摸它垂下来的鬃毛,“其实里面有一匹周身雪白的马,我很是中意,只不过你初学,这匹马温顺,更适合你一些”
“多谢侯爷”,方清梦的声音带了些笑意,就更亲和了。
带着方清梦到开阔的草地上,顾云宸站在战马旁,摸了摸它的鬃毛,然后看向方清梦,“我给你演示怎么上马”
顾云宸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攀住马鞍,踏上马鞍,轻轻地一下,便跃了上去。她的动作干净流畅,驾驭着一匹不熟悉的马,也自信飞扬。
随后她双腿轻轻夹了一下马肚,手里的鞭子还未挥,一声口哨,马便踱起了小碎步。
顾云宸骑着马绕了一圈,回来时脸上依旧带着笑,她绯红色的袍子迎着朝阳,踏马而来。
马停在方清梦身前,她双脚退出脚蹬,右脚越过马头,双手环臂看着方清梦,说:“我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嗯?”
“忘记让你换衣裳了”
“我记得你有圆领袍子,那个简便些,你这袍子太宽大了,而且很热”
“烦请侯爷稍等,我去换了袍子再过来”
顾云宸却跳下马,右臂搭在马鞍上,靠着马背,道:“今日你学会上马就好,我想着,也不用换衣裳”
“侯爷亲自教我?”
“嗯?”,顾云宸皱了皱眉,“不行吗?”
“侯爷不去处理军务么?”
顾云宸却笑了笑,她都教她怎么上马,又骑着马绕了一圈回来了,她才问,是不是自己亲自教她。清早起来便围着她转,就为了带她选马,这很难猜吗?
“处理好了”,昨夜就眯了一会儿,横竖睡不着,做了很多事。
“不去操练吗?”
“你怀疑我马术不精?教不好你?”,顾云宸反问。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明里暗里都是让她走。她八岁上马,凉州骑兵营还在时,是她的总营。堂堂骑兵总营,凉州主将,教她骑马,怎么就不行了?
“侯爷,下官并无此意,只是我愚钝,并无资质,侯爷时间身份金贵,若是教我骑马,下官惶恐”
顾云宸皱了皱眉,除了长安要在人前做戏,方清梦已经很久没有在她面前自称“下官了”,很是生疏,刻意保持距离一样。她上次不是还说自己字清梦来着。
“方清梦”,顾云宸说,“本侯爷可以这样叫你吧”
“自是可以”,方清梦又拱手行了一礼。
“你怎地拘这些虚礼?”,顾云宸皱了皱眉。
“侯爷…”
“我不喜欢”,顾云宸直接打断她的话。
“嗯?”,方清梦哼了一个气声。
“你改”
方清梦未答。顾云宸看了看她,皱眉不悦。
“是”,方清梦也像是哼了一道气声。
“上马”,顾云宸指了指马,“去绕一圈,给它想个名字”
“是”
方清梦走到马身旁,像顾云宸那样摸了摸它的鬃毛。
她觉得逗顾云宸甚是有趣。今早起,顾云宸就没有叫过她“方大人”,于是她自称“下官”,顾云宸果真不高兴了。虽不知为何,但肯定不全是她不喜欢这些虚礼的原因。
方清梦学着顾云宸的样子,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攀着马鞍,她身量较小,做这些动作的时候像把整个人都撑长了,才勉强够到。
方清梦右脚已经踮了起来,做不到像顾云宸那般点点地就能行云流水地上马,她收回手脚理了理袍子,转身看向顾云宸,道:“侯爷,我上不去”
顾云宸双手环胸,当即便笑了。她看着面上也带笑的方清梦,疑惑她是怎么理直气壮地说出这句话的,这很值得骄傲吗?
“我看见了”
“在下忏愧”,方清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但顾云宸完全没看出来这人有忏愧的意思,她微微偏了偏头,故作为难,问:“那怎么办?”
“但我想好了名字”
“哦?”
“寻昼”
顾云宸突然就无言了。“寻昼”如方清梦本人一般,十几年来孤身一人,一直在黑夜里摸索,她渴望光明,期待自己的出头之日。
可官场浑浊黑暗,谁能独善其身,谁又能全身而退呢?更别说她女扮男装,一个人摸索着,就更难了。
方清梦却心虚地右手半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下。
顾云宸不会看出什么来了吧。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她的战马“苍南”便是取其中二字。“寻昼”又是取自“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一句。
她想逗一逗顾云宸。
“河山蒙尘,执剑寻昼,是极好的名字”,顾云宸说。凉州不也是在“寻昼”的路上吗?攻下姑藏,河西三郡指日可待,河西—云中一带十郡便可徐徐谋之。
没想到她竟然也心系着凉州,心系着河西十郡。顾云宸眼波动了动,回想起从前方清梦助自己解困的事迹。便想对她更好了。
她没想到这一层。方清梦眼神不大自然地绕过了顾云宸,眼前的人梦呓都是“收复河西”,她怎能以如此龌龊的心思来挑逗她呢?好歹也是读了圣贤书的学子。
“我有个更快的法子,小时候我够不着,想出来的”
顾云宸带着方清梦到了栅栏旁。
“你站在栅栏上,便能上去了”
方清梦半信半疑,信的是顾云宸的好方法,疑的是自己。
果真,方清梦在栅栏上站不稳,摇摇晃晃地,所幸顾云宸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才没有摔下来。
方清梦松了口气,“多谢侯爷”
“别怕”,顾云宸用衣袖擦了擦她手心的汗,“我扶着你”
方清梦望向她柔和的眼神,想着当年够不着马鞍的小顾云宸,水灵灵的脸蛋稚嫩坚毅,是怎样一次次固执地爬上栅栏后跃上马背。
试了半个多时辰,方清梦终于能借着栅栏上马背,她望着马下和她一样紧张的顾云宸,笑容不自觉又绽开了些。
寻昼踱着步子,顾云宸看见方清梦后背绷得笔直,双手握着缰绳,抿着的唇线能看出紧张和惧怕,这是第一次,在明月清风的方清梦身上,看见不属于“运筹帷幄”的影子。
“下来吧”,顾云宸朝她伸出手。
不想看见她这副惧怕又克制的样子,不愿看见她这样不安又隐忍的样子,不忍看到她这般无计可施又不能示弱的样子。
想看她自信飞扬,运筹帷幄,谦逊衿傲,温雅恭敛。
想让她走繁花似锦的康庄大道。
方清梦松开缰绳,搭上顾云宸略带薄汗的手,往侧边一倒,跌入温暖可靠的怀抱。
顾云宸俯下身,捞了一把杨柳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