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宸不知道方清梦所说的“幌子”和“饵子”是谁。江南权势盘根错杂，即便是在这里待了十几年的外乡人，也很难摸清这里的浑水。

何况江南是京中各方势力背后的钱庄子，一个名不经传的钱庄，都能牵扯出朝廷的几品大员来；若是没点权势财力，还真在这里走不动。

换京中任何一个人来，都先要花好几日的时间来理江南的局势。

方清梦闭眼养神：“侯爷不了解江南的形势，几位郡守都认不全，更何况牵扯这各方势力的生意铺子。不必动脑伤神，稍后回客栈时，我自会一一都告知侯爷。”

她默了一息，又问：“侯爷第一次来江南，难道不对这边的内室和密室感兴趣吗？”

顾云宸诧异地看向她。但凡是读过两本书的人，便会以“君子品行”严格要求自己，时时何不为，常常何为耻。方清梦端着那一身明月清风的架子，一板一眼的，有人说她城府不浅，有人说她心狠手辣，嘲讽她沽名钓誉，却从来没有人诋毁过她品行不端。就是这样一个人，如今竟面不改色地对她说：“想不想做贼？”

顾云宸在凉州做土匪做多了，又是来查案的，既然来了布庄，就说明跟此案有干系。她自然是想四处转转的。只不过这样一湾明月清风在旁边，她又太聪明，不得已让顾云宸压下了这样的想法。

“你说，生意人最讲究诚信。”顾云宸回她。

“我是政客，你是将军；我不择手段，你兵不厌诈；这里坐的是朝廷的冠平侯和谏议大夫，哪里来的生意人？”方清梦盘着腰间的玉，“侯爷，你还有一盏茶的时间。”

一炷香的时间，方清梦等的人便到了。

宋裕在田荣的带领下赶来。内室风尘仆仆的两人端坐着，顾云宸双眼如鹰，快要将来人身上盯出个洞来；一旁的方清梦则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手中上等的羊脂玉，闭目养神。

一行人的动作不小，而方清梦丝毫没有要睁眼的意思，仿佛在打坐入定，已进入超神的境界。

即便两人没有任何表示，宋裕依旧是恭恭敬敬的，他弯腰拱手，“下官苏州郡守宋裕见过钦差大人、副使大人，二位大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请钦差大人恕罪。”

方清梦依旧是闭着眼，呼吸时身体也没什么起伏，恬静地像一尊被打磨过的玉佛。若不是她出了声，顾云宸以为她真的睡着了。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田记布庄田荣田老板是盐铁使江淮江大人的岳丈，苏州郡守宋裕宋大人，为何会在田老板的带领下，入了田记布庄的内室。”

方清梦在点宋裕。她先将三人的身份点明，又说田荣是江淮的岳丈，江淮是否以权谋私，官商勾结；宋裕与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为何让田荣带着见自己，宋裕和田荣是何关系？既然宋裕和田荣关系匪浅，那宋裕和江淮又是什么关系？江南官商勾结一案中的“官”，宋裕是不是其一？

她提了并不在场的江淮，想看一看宋裕的反应，江淮的死与他有无关系，他会不会主动告知江淮已死的消息；他知不知道她们已经知道江淮身死。

“回大人，自从朝廷下发文书后，下官日夜在盼钦差大人的到来；一直等到大人遇刺的消息。下官担心大人心系案件，没有时间至官衙上任，便派了人四处打听。方才属下报信，这才得知钦差大人和副使在此地。大人舟车劳顿，下官已经命人准备好了酒菜，请大人移步秀水舫洗风尘。”

宋裕语气不卑不亢，方清梦在试探他的同时，他也在试探方清梦。

“哦？不知宋大人属下如此机敏，竟认得我与侯爷。”方清梦仍是握着玉，语气带了一丝玩味。

宋裕闻言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镇静极了，不疾不徐回道：“乡野草莽，如何认得钦差大人与侯爷，只是从传闻中听得二位大人风采；钦差大人在扬州时，便常着一身青衫，陌上公子，温润如玉；侯爷驰骋沙场，意气风发。我命下属日日守在城门，一文一武，气度非凡，言行举止贵气优雅之人，十有八九，便是钦差与侯爷。”

小小郡守府衙的差役，竟认得堂堂钦差与副使，不由得让人怀疑宋裕是不是给这些差役看了二人的画像。可一个常在苏州的人怎会见过方清梦与顾云宸，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京中有内应。京官与地方官有勾结，最小的便是行贿受贿的罪名了。

“传闻罢了，宋大人不必当真。”

方清梦缓缓睁眼，正对上宋裕的眼神。他身着绿色圆领官袍，白色中衣，冠玄色双翅帽，足蹬黑靴；虽躬身行礼，帽顶还是高了方清梦半尺。

此人身高修七尺有余，面如冠玉，玉树临风；虽躬身行礼，却不卑不亢，无半分局促的样子。明眸皓齿，星目剑眉，交叠的双手如细竹般，萦绕着几分诗书气。江南这边的人自带风水柔情，顾云宸看着两人对视，似是旧时。

“腹有诗书气自华。今日一见，传闻不及大人风采两三分。”

顾云宸见宋裕嘴角勾起了笑意，她皱了皱眉，心想两人到底打了什么哑谜，怎么开始笑了；况且“今日一见，传闻不及大人风采两三分”这话，似乎在哪里听过。

“侯爷，”方清梦见顾云宸看没自己的暗示，便轻唤了一声。

顾云宸转头看她，“文书。”方清梦轻轻提醒道。

顾云宸将身后的包袱放下来，拿出吏部的文书和圣旨，起身。

宋裕扶着袍子不紧不慢跪下，与身后略有些慌张的田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顾云宸在想，是不是他们读书人都是这样，由内而外的气质被克己复礼和文雅的架子端着，怎么都好看，怎么都赏心悦目。

方清梦端端正正站在主位上，顾云宸站在她侧后方读圣旨。中气十足地让方清梦觉得她掺杂了点别的什么情绪。

看完了印信，宋裕这才确定两人的身份。他侧身让路，“下官已经安排好食宿，请钦差和侯爷随下官来。”

方清梦面上带着笑意，没抬步，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宋裕：“宋大人的人都能找到我，为何盐铁使江大人却没半点消息？”

宋裕假做为难，“此事说来话长，”他做出不忍的神色，“不瞒大人，江大人三日前便已经去世了。下官品阶低，无权处置此事，便将江大人的尸体停在了衙门里。”

方清梦这才抬步，“事不宜迟，去官衙。”她步子迈得急，不等几人跟上，便几步走到了内室的门处。

宋裕在顾云宸身后碰了碰田荣，田荣这才着急忙慌地小跑上去，替方清梦打开了内室的门。

出了布庄，宋裕跟在方清梦右后侧，方清梦看着门前的两顶轿子，又回头看了宋裕一眼。

宋裕脸上依旧是带着笑，不过没带什么情绪，好似只是对两位高位者的尊敬和自身教养使然；并不似田荣的笑那般，带着谄媚和惧怕。

轿夫掀起了轿帘，方清梦却只是看了一眼，最后扶了下摆，朝反方向走去。

到了府衙，差役将尸体抬出来，仵作正要将衣服解开，宋裕却看了看方清梦：“下官在一旁看着就好，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莫要冲撞了钦差大人。”

方清梦面上不悦，她一直板着脸，倒也没人看出来她不悦了。

顾云宸出声道：“老者若是忌惮，我来便是。”

仵作当着几人的面仔细检查了一番尸体，笃定江淮是中毒而死。

方清梦却坚持要剖尸。

腐臭味散了满屋，连方才一直镇定自若的宋裕都拿了手帕捂鼻。白色的肥硕的蛆虫顺着剖开的线条蠕动出来，顾云宸都不由得皱了皱眉。

方清梦却从仵作手中拿过镊子，拨弄了两下从胃里夹出来的早已经变质的菜。

“能分辨出来吗？”方清梦问。

即使用厚厚的白布捂住口鼻，仵作还是在一旁呕出了酸水。

“回钦差大人，江大人应是吃了许多酒，下酒的有肉有菜，若是让草民分辨是哪家的酒菜，就太难了。”

“嗯。”方清梦放下镊子，随后看向宋裕，“宋大人，调人，去江府。”

宋裕没有张口接话，生怕做出什么不雅的动作来。他拱手行了礼，便带着人率先出了屋子。

屋内的人都克制着争先恐后地出了门，方清梦随后出门，跨门槛时身形不稳，被顾云宸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两人跟着一行急匆匆的人，方清梦见众人注意力没在身后，便往顾云宸那边靠了靠。

风光一时的盐铁使大人的府邸被穿着甲胄的州兵围着，宋裕带着人跟在方清梦和顾云宸身后，一纸文书，没等江府里的人出来查看是什么情况，剩下的州兵和衙门里的人便进府搜查起来。

护院拔出刀，只与搜查的人起了几句口角，当家主母江田氏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出来了。

顾云宸没听懂那几句方言说的是什么。方清梦阴沉着脸，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见着江田氏捏着手帕，带着十几个护院，一旁是陪嫁的女使，一旁是江府的管家。

江南的女子秀润天成，肤如雪凝,伊人如玉，眼波潋潋含星，眉黛远山长；步履款款，细腰如柳，青烟袅袅，温婉淡梳妆。

虽是秀丽温婉，毕竟做了多年当家主母，即便官府带了许多人闯进来，也丝毫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

“民女江田氏参见各位大人。”江田氏行了一礼后起身，面上沉稳：“不知民女是犯了什么错事，竟让几位大人如此大动干戈？”

方清梦见了娇滴滴的女子，也丝毫没什么怜悯之心，冷面阎王举起令牌：“奉旨清查江南盐铁私营一案，违令者，斩立决。”